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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海飄零

發布日期:
作者: 靈客。
點閱率:896

自有記憶以來,搬家的次數多到十指都數不過來,未及熟悉周遭環境,便又換了一個住處,有時寄居在親戚的豪宅邊間,有時住進寺廟為鄰的木造陋室,甚至住過樓中樓的二樓單間,放學回家必須穿越營業中的理容院,為了避免尷尬,我盡可能減少外出,生活枯悶如籠中雀。
小學三年級,搬到人口稠密的北縣某市(當年它的頭銜還只是個「鎮」),我的視野才變得豐富起來,下了樓就是攤販林立的傳統市場,出了巷口就有圖書館與文具店,而我率先著迷的事物卻是漫畫書。
文具店老闆眼光好,推薦給我的漫畫書全是經典之作,至今在網上搜尋相關評價仍是一片讚賞。由於閱讀到的畫面著實精緻美麗,故事亦是曲折動人,這些漫畫書迅速取代了電視機,成為我眼中最豐盛的精神流水席。
如同某些影迷那樣,因為喜歡李小龍而醉心習武或者進軍演藝界,我對漫畫的熱衷也演化為「當個漫畫家」的執著,放學回家第一件事便是練畫,課後作業延至臨睡前才潦草趕工,父親觀察了好一陣子,終於當面責問我:「考試會考這些娃娃書的內容嗎?」
我當時納悶不已──看書跟考試有必然關係嗎?
那個年代從老師到家長普遍反對孩子看漫畫,同學之間互借漫畫只能偷偷摸摸,刺激程度堪比諜報電影,萬一被逮到,漫畫的下場便是魂斷垃圾桶,無論是租的還是借的,家長一概嚴格執「刑」,然而我家不同,父親再怎麼恨鐵不成鋼,也從未將我的藏書扔掉。
某天,父親鄭重地將幾本線裝書交給我,叮囑要認真閱讀。返回陰暗的製鞋工作間之前,父親無限遺憾地說:「我從家鄉帶了好多這種好書,都被丟掉了;沒讀過書的人就是不懂得愛惜書。」
以前我只在古裝電視劇裡看過線裝書,對它頗感好奇,立時回到桌前翻開第一本,開篇就在強調學問的重要。可惜,儘管清代文章已經十分白話,小學生的我讀起來仍相當吃力。那幾冊書我雖沒讀透,但我明白這是不擅言辭的父親在傳達真切的期許。
父親只讀過幾年小學,認定自身困苦皆因缺少學問,如今見我沉迷漫畫,便藉著贈書告訴我「上學讀書才是人生第一要務」。
父親不明白的是,哪怕是接受了義務教育,學生仍需運氣夠好才會獲得最適切的指導,而我的運氣在一開頭就遭遇宇宙黑洞。小學一年級的基礎課是注音符號,老師一句「你們在幼稚園都學過了,所以跳過不教」,就讓我痛失認字的基本工具;興許「窮孩子讀不起幼稚園」屬於稀罕資訊,未必地球人都懂得。
以小文盲的身分獨自摸索了一年多,我總算學通了注音符號,將自己從留級邊緣拯救出來,感謝老師教了我至為珍貴的一堂課──求人不如求己。
我早早認清上學與讀書是兩回事,完全倚賴學校教育形同自絕生路,因此我的學習標的從不限教科書,再者,想當漫畫家也需要多元常識作支撐,剛巧住家附近有座圖書館,暑假期間我便將一樓的兒童閱覽室徹底掃蕩,末了卻發現兒童閱覽幾乎只有故事書,知識類書籍付之闕如,然而館方人員不准我借閱其他樓層的藏書。面對令人悲歎的年齡歧視,我束手無策,所幸,人生處處有驚喜。
為了減輕經濟壓力,父親將房間分租給一位中年男士,這位男士態度隨和,幽默多才,完全是個老好人形象,但他住了幾個月之後忽然不告而別。父親工作忙碌,便將跑腿登報的任務交給我,透過尋人啟事的內容,我得知該名房客拖欠房租,若是限期未歸,他留下的家具將會被沒收,包括兩個大書櫃,以及數不盡的各式圖書。
兩櫃子的好書最終成了我的囊中物,櫃中有一本圖文並茂的科學詞典,那是我第一回看到彩色印刷的詞典,驚豔萬分,但詞典實在太厚了,無法一口氣讀完,於是我又將目光投向科學月刊。
科學月刊每期教授一項勞作,我照著指示買來鐵絲、蠟紙等材料,試圖做出手搖式動畫放映機、相片投影機等等新奇玩具,有時成功,有時失敗,但嘗試的過程已然趣味滿滿,甚至後來撰寫科幻小說,也都跟這段時期的閱讀啟發有關。
為了漫畫大業,我頻頻向文具店購入百張全開白報紙,每張裁成四小份,正面畫完畫背面,畫完百張就能看出明顯的進步,但內容過於侷限,除了人物還是人物。自從發現書櫃底層有一整套百科圖鑑,我練畫的主題大為擴展,開始臨摹蟲魚鳥獸、建築交通等實物,深切體認到何謂學無止盡。
有些人愛書愛得虔誠,不肯折損紙張,不願塗寫勾畫,我任意在留白處與作者對話,或附和,或爭論,關鍵頁面往往被花式折角,務求重溫之際絕不錯過,因此向我借書的人常被嚇到,為該書的慘狀哀悼一番。
我看的書遠比身邊的朋友紛雜,遠超過文學、電腦、攝影、心靈、古玩、武術等常見分類,存放空間尤其不敷使用,幸而書籍於我如同瓜果,既已汲取養分,便不需留著果皮供奉瞻仰,但凡不需反覆閱讀的書冊,皆轉送或賣掉,畢竟當初也是有人捨下藏書,才讓我認識到書海浩瀚、品類繁多,它們猶如散落凡間的忠誠師友,伴我天涯飄零,永不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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