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樂中年
王羲之傳內謝安那句「中年以來,傷於哀樂」的話,早已貴為嘉言,引用之多,幾乎躋身濫調。誠然,人到中年,只哀不樂或只樂不哀的,大概不是白癡也是奇中之奇了。哀哀樂樂,樂樂哀哀,此之謂中年。元遺山襲前人意,說「承平盛集今無復,哀樂中年語最真」,點出哀樂中年和已逝昨日的關係,這也可算是公論了。人到中年,許多青年時代的歡娛,無論怎樣苦留也留不住;許多不願見和不忍聞的悲哀,無論怎樣力抗也抗不了,即使物質環境待自己不薄,午夜夢迴,追憶自身在歷史沙漠上遺下的億萬足跡,那數十年的悠長所壓扁了的各項理想,善感者難免欲哭無淚。無淚,因為眼睛若撐著看世界看了一萬多天,早已乾了、澀了,不過,那時若能擠出幾滴,也許不是少年時候所謂如雨的情淚能相比的。
說了這一大堆,到底幾歲開始是中年這個關鍵問題尚未明朗,但事實上也不易明朗。以往似乎三十歲的人得告別青年,現今的中年界線,則頗難劃定。不過,四十這一關邁進了,恐怕沒有幾個英雄再自詡青年,四十,按聖人說,是「不惑」,也即有本事結清人生的陳賬,若不病死,意外死或自殺死,乃可提起有勞累感的舊腳踏新步,即使不大願意或甚至滿懷不愜意,也得前行。
洋人沒有「論語」,他們中年尚大惑者多得很。以智以詩名世的大文豪但丁,在曠世巨著「神曲」內「地獄篇」的開頭,就嘆說:
步人生之中路兮,余悲失道,
嗟己身之離正則兮,覺迷黑林。
浪漫詩人拜倫四十未至,寫「璜公子」長詩時,想到但丁的「黑林」就有點淒然了。他認為人屆中年,以騎驛馬作例,非小心萬狀不可,因為那時已挪近年歲的「陰沉前線」,引領回望青年的日子,豈能不「吊一滴淚」?他強調句中的「一」字,因為,上文已說了,中年淚,要流也沒有幾滴呢!
「論語」去我們已遠,現代人若以四十開始為中年,加上世界複雜,「迷黑林」者會日多,覺或不覺,無從預料。總之,感承平之盛集,傷哀樂於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