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色盤
4、幻
經濟不景氣後,勉強支持了兩年,可倫終於心力交瘁,結束了和偉宇汲汲營營多年的小生意。
從一月一日算起,可倫任職這間公司的會計部,正好一個月另十天。
在這個多月內,她從沒見過老板。雖然老板的辦公間離會計部僅數步之遙。同事說,老板偕夫人已西遊渡假,農曆年過後方歸。
身為小職員,可倫可沒興趣理會老板的事。她現在亟需努力的,是先盡力辦好上司派發下來的工作。離開職場已經十數年,重作馮婦,可倫確實有點力不從心。
「請把X公司的文件給我。」同事都去了午膳,可倫掛上手袋,正準備外出,門邊傳來一把洪亮的男聲。
「對不起,那不是我負責的,我不清楚它在哪裡。」可倫望著面前顯得有點疲憊的男人,吶吶的說。
男人銳利的目光炯炯,一只胳臂支在門框上,屹立如山,不羈而威嚴。
「哦,妳是新來的。」男人的眸子閃了閃,熱切的盯了盯可倫,若有所思的轉身走了。
背影,挺拔瀟洒。
可倫心動了動:如果偉宇還在,是否俊拔如故?不過偉宇中年稍胖,腰沒這麼挺!
想起偉宇,可倫的心就疼。六年了,偉宇離去已經六年了,時間過得真快。一九九七年經濟不景氣後,勉強支撐了兩年,可倫終於心力交瘁,結束了和偉宇經營多年的小生意。之後,輾輾轉轉,於月前加入了這間公司。
可倫過後知道向她拿文件的男人就是老板。
會計部門工作繁瑣。老板名下的生意各式各類,牽牽連連。同樣的,公司的人事也複雜如亂葬崗。可倫常覺如置身江湖。
日復日,可倫在工作上漸漸得心應手。不過惡夢也同時開始。
老板忽然常常親自交代可倫辦事。而那本來是可倫的上司經手的。
女上司從此日日指桑罵槐。辦公室開始蜚短流長。
可倫默默的做份內的差事,不多話,不多接觸同事,盡量避免眾人無謂的探詢。而且,刻意的避開那總有意無意迎面而來的頎拔身影,灼熱目光中的溫柔。
可倫自知樣貌並不嬌美,只是勝在肌膚似雪,溫婉婀娜。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卻正是煩惱的根源。
可倫從來不曾讓任何事情萌芽:世間種種,不過浮雲幻影,過眼煙塵。
盛夏,如火如焚。
老板夫人忽然來公司勤了。
女秘書有意無意說:「那女郎已被富豪包起,班也不用上了,終日駕著BMW,兜去來兮,風騷得緊。
有人答腔:烏鴉可不成孔雀了?
有人竊笑,眾人私語。
可倫不聞,不問,不視,不流露。
只在案曆上張張塗上米粒小字:清者自清。
雖然也有那心清明理的,見可倫並無不軌,而溫言好語:也不過怕妳爬上了他們前頭:::。
卻也明哲保身。誰掃得了他人瓦上霜?
赴美公幹前夕,老板交代可倫把某些文件呈給他。
可倫放下內線電話,忐忑步入那寬敞的辦公間。
健碩的身影靜坐不動,目如深泓,逼視可倫。良久,輕嘆一聲,單刀直入:何必逃避我?
神思恍惚的放下文件,可倫轉身疾去,心顫不能自己。
深宵,香煙瀰漫中,可倫唸盡千遍心經,不讓心有半點空隙。
第二天,熾熱的目光不在了。
可倫的心,卻昇起重重思念,糾纏著深深的失落。那深情的眸光,不停的在可倫腦海盪漾、迴旋:::。
色空空色,緣何作繭自縛?明知一切非真,為何不能從幻影中自拔?可倫懊惱極了。
靈魂深處,一個微弱的聲音循循:可倫,自救,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心底,另一個魅惑的聲音緊緊相逼:可倫,既然愛上了,為何不敢愛?孤獨寂寥的日子,還嚐不透嗎?何苦,風露立中宵,獨憔悴?
可倫苦苦掙扎。
倏忽經月。
流言稍歛漸息,惟女秘書有意無意透露老板行蹤。
可倫只覺得可笑復可悲。
可笑是:是耶非耶?
可悲是:總不經意望向那深鎖大門。
當可倫稍為平靜,熾烈的眸子卻回來了。
可倫決定呈辭。再深的情,再烈的意,脆弱女子的心,卻再也承受不了一丁點的摧殘。
老板顯得焦慮,意欲挽留。
可倫表面無動於衷。
最後一日,老板外務繁忙,竟日未歸。
大限至時,可倫摔摔頭,深吸一口氣,悄悄離去。
門外,迎面,那人正回歸。四目相投,兩人怔然。可倫悽楚的笑笑,百感交集。
多情的眸子倏忽黯淡,雙唇嚅動,可倫卻沒聽清他是否在說甚麼。瞬間,兩人擦身過了。一切成為過去。
外面,風狂雨暴。可倫撐開傘,一陣斜風刮來,傘歪了,濕了可倫一身。
身後,似有聲聲呼喚:可倫!
可倫低嘆,疾步走進豪雨,踏水而去。:::
一切已經成了過去。
5、嫦娥
今天是中秋節。然中秋對小光而言並沒有啥特別,因為他根本忘了今天是中秋,若非今晚到唐人街,可能中秋就這樣靜靜地過去了。
離鄉背井到英國生活的這幾年,小光已和中華文化脫了節,即使倫敦的唐人街就在小光工作地點不遠處,小光也沒有特別感受到那裡的中華氣息,反而覺得那裡的人都很庸俗,一點氣質都沒有。
除了偶爾會和同事到唐人街用餐,小光平時就少過去。今晚會特地到那兒走走,主要是要看到月色特別好,下了班又沒有其他節目,便隨便找個地方逛,不知不覺竟來到了唐人街。
唐人街今晚特別熱鬧,靠近牌坊的一片空地上搭了一個舞台,圍了不少人,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舞台上的表演。在台上表演的是一個古裝打扮的女子,隨著華樂揮著水袖,舞著曼妙的身子,華麗的舞衣像似在為倫敦的秋夜揮洒色彩。
小光好奇地走了過去湊熱鬧,看見舞台上的布條才猛然記起今天是中秋,難怪月色如此皎潔。
望著舞台,還有擺在一旁供品嚐的月餅,小光想起那回在曼城唐人街和一班老中華共度的中秋,那是唯一一次相當特別的經驗,吃著老中華自己烘製的月餅,喝功夫茶,一邊聽老中華拉著哀怨的二胡,迴蕩在英國的秋夜裡,別有一番風味。
小光記得很清楚,當時是他在英國的第一年。人生地不熟的他在唐人街租了一間小房子,房東來自香港,在樓下經營中華料理,專門售賣那種欺騙洋人的中式煮炒。中秋當天,大學還未正式開課,初到貴境的小光除了房東和他的太太根本就不認識任何人,閒來無事在房東的邀請下,參加了社區搞的中秋晚會。記得當晚的出席者只是小光一人是小輩,其他都是中年人,不然就是上了年紀的老人。
小光周旋在一班長輩當中,聽他們唱粵曲,講述唐人街的故事,自己也講講台灣人慶祝中秋的情況,還有月餅的款式:::。聊著聊著,時間就在回憶、感慨和嘆息中流失。
還記得當大家談得興起時,社區中心的門突然打開,隨著有一個女生走了進來。房東一看到女孩連忙招呼,叫她過來參與大伙。那女孩長得十分俏麗,一身輕便的打扮,淡淡的化妝,別有氣質。小光好奇她到底是誰,細聽之下,才知道她是房東的姪女,剛從香港過來。
小光深深被她吸引住了,想和她搭訕,問候幾句,但聽到他們用港式廣東話交談,自己的廣東話又不靈光,怕被人笑話便作罷,靜靜坐在一旁,聽他們說話,一句也無法搭上。
突然間,房東拿起揚琴奏了起來,那女生也站了起來,身體隨著音樂舞動了起來。
她雖未著舞衣,可是她豐富的肢體語言,成熟的舞步,一樣讓人看得如痴如醉,小光更是看呆了眼。
舞蹈在眾人的喝采聲中結束了,房東放下揚琴,用廣東話大聲向大家說:「我姪女是香港舞蹈學院個高材生,今次到這裡是準備到法國學習藝術,臨去前來探望我,剛才那支舞蹈算是帶給大家的見面禮。」語畢,眾人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在掌聲中,女生在房東的帶領下順序介紹給大家認識。
輪到小光的時候,那女生伸出了纖纖玉手,禮貌地向他問好,小光用生硬的廣東話對她說:「我是來台灣的小光,準備到倫大讀書,你好,好高興認識你。」
小光原以為那女生會取笑他的廣東話,未料她緊握著他的手說:「我到過那裡,去過墾丁公園啦、高雄啦、還有台北,那裡真的好美,你甚麼時候回去,我可以去找你?是啦,你是住台灣哪裡,講來聽聽。」
她說著把小光拉到一旁坐下,挨著小光講關於台灣的人和物。小光見她和自己這麼投緣,也樂得能交個新朋友,便用不很流利的廣東話口沫橫飛的說起來。
兩個年輕人就這樣談了好久,進入忘我的境界。小光說了好多關於台灣的事物,而她也說了好多關於香港和要到法國去的事情。他們還談到香港電影、電視劇,明星、歌星等都是他們談話的內容。
兩人談著談著忘了時間,還是在眾人的催促下離開社區中心,因為晚會結束了。由於時間的關係,她得趕到多爾港口去搭到法國的渡輪,匆忙間兩人也只能互道名字,也沒來得及交換地址,不過她的名字卻讓小光印象深刻,因為她叫「嫦娥」。
那年的中秋後,小光獲准遷入大學的宿舍,搬離唐人街後雖然曾回去1、2次,但隨著課業越來越繁重,生活圈子擴大了,回去的次數也少了,畢業後離開曼城到倫敦工作,不只離曼城愈遠,中秋也變得陌生了:::。隨著少和房東聯絡,,嫦娥的音訊也斷了,加上近年忙碌,也沒有再想起她了。
突然一陣喧鬧的鑼鼓聲傳入耳中,小光才從回憶中回過神來,原來是舞台上換了一班人在舞獅,剛才跳舞的女生已退到台下了。她輕輕地經過眾人身邊準備離開,小光注視著她,發現那是一張熟悉的面孔,睜大眼睛看清之後,不禁叫出聲來:「嫦娥!」
那女生聽到小光的叫聲,回過頭來,果然是當年跳舞的嫦娥。小光喜出望外,笑著迎了過去,嫦娥也向他走了過來,兩人緊緊握著對方的手,異口同聲同時問道:「你好嗎?好久不見,近來好嗎?」
闊別多年,熟悉的聲音和面龐,終於又在中秋當天相遇了,兩人決定不再失去聯絡了。
6、複製人
LEE SHUEIY FORNG
她沒有眼花,那照片上的說明,的確是寫著她的英文名,那麼長的一串,十四個字母竟然一個也沒有少,就和她的名字的拚音一模一樣,但照片上是另一個女子。
怎麼可能,世界上會有和她一模一樣名字的人?
她可以接受有人和她同名同姓叫李瑞楓,但英文拚音一樣就很不尋常了,因為自小英文名字令她成了同學取笑的對象。
尤其是老師唸到第二個字時嘴巴就會扭曲變形,發出不知所謂的音來,到最後一個音時,一般都會說:妳的英文名字怎麼取得那麼怪?到底是甚麼音嘛?
她不止一次責怪父親替她取個怪英文名字,讓她出醜。
所以,這麼怪的名字,竟然還能找到第二個人,怎麼不教她吃驚?
發現這個現象的同事小李原本很正經地恭喜她:「怎麼從來不知道妳在外頭唸課程,而且還考到這麼好的成績,半工半讀真是不容易呀!」
後來看到她莫名其妙的表情,才知道表錯情,小李說:「咦,原來不是妳,怎麼可能一樣的名字。」
也難怪,照片中也叫LEE SHUEIY FORNG的女子,有點她唸書時的清麗影子,也難怪同事會弄錯。
瑞楓也沒有刻意要追索下去,但世事就是那麼神奇,註定會發生的事,怎麼都躲避不了。
她同一位老朋友重逢,才知道對方剛在該間學院教課。
她忽然想到同名女子的事,順口問:「你學校一位學生,英文名字和我一樣,你說神不神奇?」
對方說,「我也看到了,世上真有如此巧事。妳想不想見見她?我可以安排。」
有了橋樑,事情容易辦多了。李瑞楓決定要見一見這名同名女子的真面目。老同學說:「沒有問題,明天下課時間到我學院來。」
雖然只是一時之快,但真的做起來時也有點緊張。
前一晚,她竟然失眠了,腦海裡閃過各種各樣的猜測,包括可能數年前弄丟的身分證被人撿到被非法移民利用;也可能有人冒用她的名字在外頭活動:::最可笑的猜測是她被複製了!
次日,老同學看見她緊繃的模樣,取笑她說:「只是見一個同名的陌生人罷了,何必認真?」
「不知為甚麼,我總覺得有事會發生。」
一番探詢後,終於找到了同名女子。遠遠見到對方時,李瑞楓的心跳加速,不知所措,對方遲疑地看著她,經過老同學解釋後,才哦一聲說:「哦,是廣告弄錯了,我叫 Lee Shueiy Ferng。不是 Lee Shueiy Forng 。」
哦,就這麼簡單而已?真相大白時,往往一點都不刺激。
不過她也感到很驚訝,「其實也算是很湊巧,我的英文拚音根本是上一代人亂拚一通的犧牲品,還有第二個受害者?」
牙尖嘴利,和三年前的李瑞楓不遑多讓,瑞楓覺得對方和她有很多共同點,不止名字那麼簡單,連半工半讀的情況也如有雷同。
李瑞楓的情況也是差不多,由於父親覺得女兒不必唸太多書,所以她中學之後就得自己想辦法賺學費,不過還好得到一份貸學金,才順利完成學業。
幸好對方叫李瑞芬,否則的話,她真的以為如衛斯理所說的,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同時活在這個世上,碰不碰到,看緣份。
不過,事情搞清楚後,李瑞楓也算可以鬆一口氣,不過,在臨走時,她突然想到一件事,便隨口問:「妳的父親叫甚麼名字?」
「LEE TECK BENG 」。對方說。
瑞楓覺得全身毛骨悚然,「李德明?」
瑞芬奇怪地點點頭,半晌,才聽到瑞楓用顫抖的聲音說:「我的父親也叫李德明,LEE TECK BENG 。」
兩人相視發呆,瑞芬還在揣測,瑞楓漸漸弄清楚是怎麼回事,眼淚已不聽使喚地流下來。
「難怪父親這些年來,一個星期總有幾天要出差,這二十幾年來從未更改,現在我才知道發生甚麼事。」
瑞芬聽得臉色發青,手腳發抖。她的父親這二十幾年來,也是每星期有三、四天不在家。她以為是工作的關係。
她們進一步對證下去,證實所猜不假,兩女四眼相對淚流成河,把老同學搞得一塌胡塗。
換句話說,Lee Shueiy Forng 和 Lee Shueiy Ferng 是兩個不同的人,但LEE TECK BENG 卻是同一個人,只有同樣的父親,才可能替兩個同父異母的女兒取了奇怪的名字。
大家完全想不到,一次奇怪的誤會,一個不經意的會面,會揭發了父親收藏了二十幾年的秘密。
(四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