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美援朝楊炳元,歷盡滄桑一老兵!
楊炳元,四川省蒲江縣人,一九三四年生。他生長在一個動盪的時代,以一身演繹一段動盪的歷史,回首蒼茫的人生天涯路,只能說:「天實為之,謂之奈何!」
蒲江縣有一百多萬的人口,只有一所中學。他家住在一個小城鎮,所以比那些只能唸私塾的鄉下小孩幸運得多。小學畢業後,全校兩人考上縣中,他是其一。那時唸初中要住堂(住校),先交三個月的米糧。他還沒有入學,大陸就風雲變色,共產黨來了。
先是唸高小時,老師是地下黨員,教他們唱「義勇軍進行曲」、「東方紅,太陽升」,以及「沒有共產黨,就沒新中國」。這些歌曲,他都琅琅上口。這時他加入了新民族主義訓練團(共青團的前身)。
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之後,國家瘡痍滿目,百廢待舉,而老百姓饑餓與貧困交迫;這樣一個破落的國家,馬上又面臨國共的鬥爭,激烈的內戰。一九四九年,國民黨兵敗如山倒,退出了大陸的政治舞台。
他說曾任四川省主席的鄧錫侯與西康省主席劉文輝變節,使蔣介石想據守四川逆轉勝的夢碎了。蔣介石在最後一刻依依不捨飛離了四川。江淹說:「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楊炳元這時十五歲,置身在歷史的現場中。
四川古稱天府之國,是一個富庶的省份,而他又是家中的獨子,即使如此卻也生活不下去了。國民黨來了要抓夫,共產黨來了也抓夫,他就揮別了學校,一九五○年一月十八日,就跟著當人民解放軍求食去了。團長王志成說:「你這麼聰明,想幹甚麼?」他就說要去軍官團,因此擔起照顧團長老婆的責任。
一九五○年六月二十五日韓戰爆發,頓時牽動美蘇兩大集團東西冷戰對抗與東北亞的戰略爭奪。九月十五日麥克阿瑟將軍自仁川登陸,盟軍向北一路反攻,直逼中朝的邊界鴨綠江。中國大陸為之震動。
十月十九日晚,中共志願軍由彭德懷率領越過了鴨綠江,支援金日成潰退的朝鮮人民軍,直接介入了韓戰,向美國為首的聯軍展開反擊。一九○○年的庚子之役,八國聯軍攻打北京,慈禧太后夾著尾巴逃到了西安;時隔半世紀之後,中共的志願軍在朝鮮半島,跟世界的強權集團十五國展開殊死作戰。
楊炳元隸屬於解放軍六十軍(軍長韋杰)、一八○師(師長鄭其貴)。這支軍隊的主力是由晉冀魯豫軍區地方部隊升級而編成的,沒有打過硬仗與惡戰。到了四川之後,已經接到地方化的指令,等到韓戰一引爆,就開始進行動員,迅速整編出動到朝鮮,編入了大量新兵及被俘虜的國民黨軍隊。
楊炳元時年十六歲,就跟著大軍踏上了征途,從四川廣元坐車到陜西寶雞,再坐火車到華北,然後出關到安東轉遼東,一九五二年三月二十三日晚越過鴨綠江,晝宿夜行,經過了一個月推進到離漢城八公里。他說朝鮮半島就像苗栗與新竹一樣,都是丘陵起伏的山地,而這時北地冰封,春寒料峭,都是零下二、三十度,大雪滿天飛舞,天寒地凍。
他是一個醫護兵,配備一個紅十字的醫藥箱,不帶槍枝與子彈,只帶了兩顆手榴彈,就這樣隨著大軍一路南下。他一方面要跟天氣對抗,另一方面要跟美軍作殊死鬥爭。死亡,隨時都在前頭等著。
他說,這是一場不對等的戰爭,聯合國以美國為首的盟軍,配備機械化部隊及最先進的武器,有的是火砲與子彈,就發動了火海戰術;中共新建政不久,剛打完了內戰,不僅財政艱困,而且裝備寙劣。炳元說志願軍用蘇聯的槍枝及其擄獲日本關東軍轉交的武器,有的是人力,就以血肉之軀的人海戰術,用意志與鬥志,展開一場世紀性的較量。 他說美軍的火海戰術採用三段戰法,就是先以飛機轟炸,次以長程火砲猛轟,最後出動戰車與步兵攻擊。美軍的飛機投燃燒彈,整座山的樹木都燒光了,而志願軍棉大衣一著火,頓時像一團火球,滿地打滾,即使跳到水裡也燃燒。
炳元說一有人受傷,就趕緊搶救。為了止血,有時不得不把棉大衣的棉絮抽出來,有人因此而被凍死。有人就槍殺老兵,剝了棉大衣來保命。他說戰爭的目的是和平,而手段卻是殘忍的,當兵負傷救都無法救,死了也就死了。
楊炳元打到三十八度線漢城附近的春川(譯音),與盟軍發生一次關鍵性戰鬥,中共稱為第五次戰役。這次戰鬥從一九五二年四月二十二日打到了六月十日。志願軍長驅深入,背著槍枝、子彈與手榴彈,還要背著一個禮拜的糧食,就是由玉米、高粱、大豆等五種雜糧磨成的粉,做成小餅,稱為炒麵。
當美軍在喝咖啡、吃牛排的時候,志願軍在啃薄餅,有些人滿身的裝備揹負得太重帶不了,索性半途把小餅倒掉了:然而當美軍圍困了一八○師,許多人成為嗷嗷待哺的饑兵,有些人就吃薄餅喝山溝裡的冷水。
楊炳元說,美軍迂迴切斷了志願軍的補給運輸線,一八○師被圍困了。志願軍把炒麵吃完了,面對天寒地凍的天氣,所謂饑寒交迫,就吃一種野菜,老兵說是「菲菲菜」(譯音),已經抽花了。炳元說吃甚麼拉甚麼,大便解不出來,就用手撐開屁眼。
五月二十七日,美軍發動猛烈攻勢,真箇彈如雨下,一八○師已潰不成軍了,團長與政委都跑掉了,不知去向。炳元說整個部隊已被打散了,各自逃生,沒有組織了。
他就在黑夜掩護下,荒不擇徑,一路不辨東西南北,漏夜逃到了洪川(譯音),五月二十八日早晨八時左右,C119的運輸機就在天空盤旋,以國語心戰喊話:「四川兵,飯已經煮好了」、「山東兵,饅頭已蒸好,麵已煮好了」。
炳元躲在一個涵洞中,一個美軍看見他,就說:「come here」。他懂得一點英語,就出來投降,後面跟著許多人也出來了。這一役中共說志願軍三千人突圍而出,七千人被俘了。楊炳元就是其中之一。
炳元說這一仗不是打垮的,而是餓垮的,許多人冷死、凍死、餓死。第五次戰役,中共正面戰場出動了三個兵團共十一個軍,加上朝鮮人民軍三個軍團,於四月二十二日黃昏發動攻勢,在三十八度線附近與盟軍決一雌雄。
這一場戰役打了五十天,中共宣稱殲敵八萬二千人,卻以失敗認定收場,可見背後損失有多大。楊炳元只是一個小兵,當然無法知道全貌,不過從事後中國大陸對一八○師戰役的檢討,可見炳元所言不差:
抗美援朝第五次戰役中志願軍第一八○師在撤退的過程中被敵截斷包圍後遭受重大損失一事,是我軍戰史中可與土地革命時期長征時中央紅軍的湘江之戰、抗戰時期皖南事變新四軍的雲嶺之戰、解放戰爭中解放軍的金門之戰等並列的為數不多的重大戰鬥失利之一。
抗美援朝第五次戰役第一八○師的失利,名列中共戰史四大敗仗之一,可見打得多麼的慘烈。楊炳元的口述戰場經歷,還只是蜻蜓點水,輕描淡寫。金門戰役失利的主帥是第十兵團第二十八軍的副軍長蕭鋒,第一八○師失利則歸罪於師長鄭其貴:
當部隊面臨險境的時候,鄭其貴遲遲不能定下決心,一切都要等上級指示。而鄭在發現部隊被圍後,又為怕美軍測向發現,指示參謀長銷毀密碼、破壞電台,錯誤的實行了無線電靜默。結果是一方面無法與上級進行聯繫,另一方面也無法接收到上級的指示。
楊炳元被俘後的戰局,是志願軍與盟軍在三十八度線附近纏鬥不休,雙方都難越雷池一步,都打得兵疲馬困,遂有和議的興起。即使如此,還是打打停停,拖到一九五三年七月二十七日雙方執行朝鮮停戰協定,這時楊炳元還不到二十歲,已在俘虜營的少年隊待了一年多了。
他在濟州島關了三年。聯合國規定,俘虜一天十二兩米,吃兩餐,有菜,但是摻了沙子,他說連狗都不如。早上天未亮就起床,升旗、唱歌與點名。一個俘虜營八千人,中國人有三個連隊,裡面有國民黨的兵,有共產黨的兵,五人一組,掃廁所都不能講話。
俘虜營裡暗潮洶湧,處處隱藏著殺機,湖南因出了一個毛澤東,許多俘虜把怒氣出在湖南人身上,晚上甚至於拉出去做掉。因此,冤死的很多。隔天早上五人少一人,老美發現也不管。他說中國人最不好,不團結,自相殘殺。
戰後這些俘虜何去何從呢?中共堅持無條件遣返回大陸,聯合國盟軍則堅持自由原則,最後達成協議,戰俘可以自由決定自己的去向:
懂洋文的選擇瑞士、阿根廷、印度等中立五國的人往直走;選擇回中國大陸的往左走;選擇到台灣的往右走。一個人走完了,另一個人才可以走。炳元前面一個山東人,家裡有父母,一直哭,往左走,炳元往右走。
炳元何以選擇往右走?他說讀過書,參加過新民族主義訓練團,知道共產黨的厲害。他記得在家鄉時,王敏,陜西人,負責共產黨的地下工作,以開茶館作掩護,白天穿藍色衣服,晚上一翻變黃色衣服到水井下毒,說是國民黨幹的。中共建政後,就擔任蒲江縣長。
大陸剛淪陷之後,共產黨有一個「康生計畫」,凡做過國民黨保長以上的殘餘份子都剷除掉,他親眼目擊十八個鄉鎮長被槍斃。
炳元擔心回去之後下場悽慘,因此及時向右轉選擇到了台灣,關進了國民黨埋有暗樁監視的俘虜營裡,陶善棚化身隊長就是其一,他回到台灣之後還看過他。這些密布的暗樁扮成假俘虜,一發現思想有問題,半夜就拉出去做掉。因此,他半句話都不敢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