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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賣彈片的午後

發布日期:
作者: 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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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四十七年「八二三砲戰」發生後那兩年內,金門的地面上,到處可看到砲彈碎片。從十月份開始,「單打雙不打」已逐漸形成慣例,一般農家由於田園被砲彈擊中,地表不平且表土改變而暫時休耕,於是利用這段農閒時間,把田園曠野上散落的砲彈碎片,一一拾撿回家,一方面是清理園地,避免耕種時犁具會受損,一方面則是因為當時台灣還沒有鍊鋼設備與技術,這些碎片都是最好、最現成的鋼材。可以說這些砲彈為金門帶來很大的傷害,相對也帶來了一筆財富。當時收購彈片固然是一項很賺錢的生意,卻不是一般人可以投資做的買賣。

四十八年暑假,那是七月的一個午後,一輛幾乎是定期來到村內收購彈片的軍用大卡車,又停在村內某戶人家房屋的「後壁溝」,又開始收購村內各戶人家最近這段日子裡從田園裡、曠野間拾撿來的砲彈碎片。收購的「老闆」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兵,當時他頸上掛著好粗的一條金頸鍊,手上有幾隻金光閃閃的戒指,聽大人們說,這些都是他買賣彈片所賺的。而駕駛兵是一位身高超過二公尺,當時號稱是全台灣僅次於張英武的高個子大兵。

這時各戶人家趕著把平時撿回來暫時堆放在家裡的彈片,一袋袋、一簍簍,有的挑、有的扛、有的揹,一趟再一趟地,搬到大卡車停放的地點,一袋袋秤過、登記、付錢後,再由賣方扛上軍用大卡車,倒在車斗裡。

那年我十一歲,受砲戰輟學的影響,開學後準備上五年級。我扛不動這麼重的彈片,平日家人陸續撿來的百公斤彈片,也賣了數百元,由大我十歲左右的二哥和三哥一袋袋揹去秤,然後再幫著送上卡車。

大人們搬運彈片,小孩子們則在附近邊看邊玩。從開始裝車,我就站在卡車右後方,也是車子所停放那棟屋子右後方的「巷仔溝尾」,看大人們一袋袋扛上車。到了三哥扛著我們家所賣的彈片正從車後要送上車的那瞬間,突如其來的一串破鐵桶響聲,那一霎那間我直覺到,這是敵方的砲彈,反射性的動作是蹲下貼住牆根,緊接著是一聲似爆炸又似雷響的破擦聲,這時我手抱著頭,轉身往「巷子裡」蹲伏著爬過去,只聽見一粒一粒的「小石子」,強而有力的擊打在我右方頭上不到一公尺高的豬舍頂上。我即刻左轉,要從這棟房子的「後門仔」(邊門)衝進去,卻差點和一位同齡的小女生撞上,只聽到她邊哭邊喊著「阿爸,阿爸」,和她一道向我衝過來的,是如海浪般地翻滾過來的整片紅色塵土,這時我才意識到,那顆砲彈落在她家屋頂上,她阿爸一定被打到,說不定已經:::。我及時回過頭,跟在她後面,一起衝過「巷仔頭」,經過另一戶人家,躲進附近一座防空洞裡。

洞內已躲滿許多人,大家驚懼的臉孔上正在談論著:「車子上倒了一個人,車子旁邊也有一兩個,還有:::」小女生卻一直哭喊著「阿爸」。我的整顆心無法平靜下來,「車上一個,車旁一個」,砲彈聲響的瞬間,三哥正要爬上卡車的影像閃過我腦際,我無法平靜,想著大哥兩月前不幸被彈片打傷,此時正在臺灣就醫的噩運,如果三哥:::,我好怕!

好在只有這一發砲彈就停了,我跑回卡車停放的地點,車子不見了,看不到三哥,我往家裡跑,半路遇到二哥,問他三哥在那,他說三哥和他到處在找我,老天啊!一顆好重好重的心這時才放下。

當天晚餐前,得知車上躺的,是那位戴滿金飾的阿兵哥,他腦殼裡多了一小塊不必花錢買的小彈片,車旁不遠處躺的,是村內一位抱著女兒在車旁看別人賣彈片的父親,致命點也在頭部,小女孩安然無恙躺在父親懷裡。

連續一個多禮拜,我夜夜噩夢連連,時而夢見那位收購彈片的阿兵哥,時而夢見那位抱著女兒的父親,時而夢見三哥正爬上卡車,有時也夢見遠在臺灣就醫的大哥,那一幕幕恐怖、血腥的畫面,都會閃過腦際,把我從夢中驚醒。

那顆砲彈擊中的地點,是我那位同齡女生住家的中脊,當時她父親大腿受傷、血流如注,即刻送醫後,不久就痊癒回家,如今依然健在。那棟屋子的位置,是村中每天出入必經的路口,之後路過這裡,我常會不覺地抬頭看看屋子上那段整修過的中脊,再瞄瞄我當時所站的巷仔尾屋角,和落彈點不到五公尺的距離,砲彈爆開後四射的碎片,掉在我身旁的,離我也僅三十公分左右,我常想,彈落點如果差五公尺呢?砲彈發射時如果火藥差個一絲、一毫,結果我會怎樣呢?人生有太多的如果,是無法解釋的,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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