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痕
到台北唸書時,同學知道我來自戰地金門,都免不了好奇的要問些金門的事,當然,砲戰、「水鬼」、服兵役娶金門女孩為妻必須長駐金門等等,都是他們常問的話題,特別是打宣傳彈、躲防空洞的經驗更是同學們喜歡聽的。由於自己從小是從砲火中倖存下來的,身上猶有多處中彈的傷痕,及歷經多次死裡逃生的夢魘,因此,娓娓道來,不時打動同學要來一探金門究竟的心。
很多人的童年大都是充滿著甜蜜與難忘的回憶,然而在我童年記憶中最深刻的竟然是四十九年「六一七」美國總統艾森豪訪華,中共的「禮砲」歡迎,當時我才六歲,開打不久,在祖母催促之下,和姊急急忙忙往屋前的防空洞跑,匆忙之下一腳踩空,竟由防空洞口栽到洞裡,額頭腫了個大包,痛的哇哇大叫。四十年代的防空洞根本簡陋的可憐,很多鄰居都是砲戰開始後,才在屋前屋後甚或家裡開挖,沒鋼筋水泥灌漿,好在當時砲火威力不強,否則死傷必然不堪設想。
從小,姊和我是在姑媽和祖母們的呵護下成長,懂事後才曉得母親早在民國四十四年「九三」砲戰後打打停停,帶著姊和我要躲入防空洞時,被匪砲彈片擊中頭部送醫不治。祖母說:那時我才出生滿四個月,按金門習俗,嬰孩滿四個月要回舅舅家煮「油飯」分贈親友,先前長輩們還請村中「王爺」選好日子,「王爺」交代要當天往返,然而禁不住親友們的挽留,我們當天沒回家,匪砲開射時,舅媽正煮麵線要給大家吃,媽還來不及享用,肩上背著我,兩手抱著姊姊,急急忙忙往防空洞跑,半途中頭部中彈,猶以身體護著我們姊弟,被親戚救起時,媽臉部血流不止,姊輕傷,而我兩腿血肉模糊,腿骨隱然若現,當時父親擔任村長,熱心公益,且與師部衛生連醫官們關係不錯,在他們全力搶救下,還挖了父親的股肉填補,把我從鬼門關前救了回來,卻救不回母親;至今我的兩腿還留有很大的疤痕,唸書時每穿運動短褲上體育課,同學經常好奇的問:是不是被火燒到?在一次聊天中,父親還透露說:當年幫我開刀的醫官曾說過,可能在我的右腳掌底下猶留有一小彈片,害我第一次搭飛機時,心裡怕怕的,萬一偵測器響個不停,又要解釋半天。
前幾年,整修老家古厝時,父親指著殘缺斑剝的側門石柱感慨的說:「『八二三』砲戰時你才四歲,當時正是高粱收成時,有一天下午祖母正在曬穀場曬高粱,匪砲來了,祖母馬上放下手中工作,趕回家中,抱起正在護龍側門旁睡覺的你,直接衝往防空洞,隔了不久側門石柱中砲倒下,好在祖母手腳快,及時把你抱走,大難不死,說來命大」,當時家境不好,沒能更換,而今才特地訂製換新。
從「九三」、「八二三」到「六一七」砲戰,每次的砲擊對我的記憶及影響都是那麼深遠,生長在戰地的宿命,使我們無法逃避,也練就了樂天知命的性情,「聽砲(發射)聲,知(落彈)遠近」的本領;明知道單打雙不打,電影上映中,經常有砲彈正中戲院中,但是單日碰到好看的電影,依舊冒險前去觀賞;雙號廿四時過後的半夜,躺在被窩中被宣傳彈隆隆聲吵醒,掙扎著要不要躲入防空洞,經常跟自己賭:「總不會那麼倒楣吧!」而擁抱溫暖的棉被。這樣一路走來,到台灣求學,細說金門砲戰、砲聲的林林總總,午夜夢裡,還經常夢到躲宣傳彈的日子;六十七年回家鄉服務,再度面臨宣傳彈的喧囂,直到中美斷交為止。而今砲聲不再響了,兩岸也由金門開始施行「小三通」,記得九十年元月「小三通」首航,第一次踏上了大陸國土,與大陸的接待人員談到兩岸對峙時砲擊的情況,我撩起腿部中彈留下的印記,控訴母親的死亡,及許多無辜民眾被宣傳彈擊中缺臂少腿,哀號而死,斷簷殘壁,破落不堪的慘境,質問:既然宣傳單可以空飄為之,何苦要用砲彈來傳送?對方則辯說:「八二三」砲戰,廈門損失也很慘重,對峙、分裂都是兩岸人民的不幸。而每次撫摸砲彈烙下的傷痕,都要憶起犧牲自我,以身護子的母親,以及疼我、救我、輔我、育我的祖母和父親,他們也都在近幾年陸續辭世,沒有他們,也就無法成就今日的我,茶餘飯後,我經常跟妻子、兒女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