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喜交錯
但想死,卻不能選擇在兒子即將結婚的時候觸他的霉頭,就過些日子再說吧!一旦媳婦進門,管她如何對待她這個婆婆,先死為大,總得依習俗身穿麻衣、手捧斗,送她上山頭。而贊生那個不肖子,難道敢違背傳統,不為她披麻帶孝舉幡仔?可不是,人遲早總要死,與其活得沒有尊嚴,不如死了算!死了算!死了算!
她的情緒再次地失控,聲聲歹命後又嚎啕大哭。但獨自一人關在小房間裡又有誰聽得到,在得不到家人與村人的同情和安慰下,只好雙手搥胸哭喊歹命;而且愈搥愈用力,每一下都擊中她的心肝;歹命愈來愈大聲,聲聲激動她的心扉!她又重複那句:不如死了算!死了算!死了算!由此可以看出她求死的意志有多麼地強烈,並不是說著玩的。
可是,想死,也得有死的勇氣,並非只是想想說說而已,或是嚇唬丈夫和孩子,以博取他們的同情;繼而讓他們改變對她的想法和看法,然後全家大小和睦相處。倘若能這樣不也是很好嗎?果真如此,她不僅會珍惜生命,也會珍惜活著的每一個時光,等待兒子把媳婦娶進門,一旦孫子降臨人間,即可在家含飴弄孫頤養天年。當時光淹沒在歲月的洪流裡,她此生受到的爭議也會逐漸地被人們遺忘。誰還記得她曾經討契兄,曾經被阿南帶人去掠猴。
總而言之,如果老一輩的村人不談起,年輕一輩又有誰會知道她曾經被丈夫捉姦在床的醜事;說難聽一點,就是她的丈夫帶人去掠猴啦!才會讓她通姦的醜事曝光,才會做為村人茶餘飯後談論的話柄,以及他們父子長年被人恥笑、而抬不起頭來的主因。如果阿南能睜一眼、閉一眼,不要把事情鬧大,為彼此留下一點顏面,怎麼會有今天這種事呢?可是他卻受到別人的慫恿,一味地去掠猴。雖然被捉姦在床,也破壞她與男人交媾的好事,在互不相讓的情境下,才會把事情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如要究責,他這個做丈夫的放任老婆跟其他男人一起玩樂,難道不必負責任?倘若一開始他就制止,怎麼會有今天這種局面呢?可見他是一個沒有「膦核」的軟弱男人。
即使她知道自己之前的行為是不對的,也不會輕易地被原諒,任憑她跪地求饒,勢必也不能獲得他們父子的諒解。於是她再次地想到死,也惟有死,才能讓所有的事情回歸到原點,平息她討契兄的醜事。一旦兩眼一閉、雙腿一伸,不能解決的問題也能解決,不可原諒的事也得原諒。倘若真做了傷天害理的事,就交由閻王爺來審判,到時想跑也跑不掉,因為牛頭馬面早已在她面前等候。
可是在凡間,她只不過是基於生理上的需要跟男人交媾,而那些無聊的三姑六婆說她是討契兄,自己的丈夫竟然踢開房門來掠猴,她的過錯只是這樣而已;並非殺人放火,亦無做傷天害理的事。萬一她意志堅定真的自戕,而死後進不了天堂必須下地獄,當她站在閻王爺面前受審時,一定會據理力爭、抗辯到底,絕對不會任由祂定罪。因為她只是基於生理上的需要,單純的討契兄而已,而且她尋找的對象,都是沒有家眷的老北哥,並沒有破壞別人的家庭,所以尚未到達罪該萬死、永不超生的地步,相信閻王爺及牛頭馬面都會同情她的。
於是她的心裡充滿著許許多多的矛盾,活著雖然很好,但卻沒有尊嚴;死與不死,全在她的一念之間。沒有人可以左右她的思想,也沒有人能讓她一刀斃命,一切操控在自己的手中,命運由自己掌握。倘若選擇生,餘生就必須認命,過著沒有尊嚴的日子;假如選擇死,屍體就必須回歸塵土,腐爛後做為土地的養分。如果他們父子橫心,逢年過節不予祭祀,勢必成為孤魂野鬼,只好等待農曆七月初一鬼門開,才能到陽間飽食一頓,說來可憐啊!然而在生與死的掙扎下,不知該做何選擇,才能讓自己徹底地解脫,內心無不充滿著矛盾。
終於在百思不得其解下,她意志堅決地選擇死,惟有死才能解脫,才能解決生前所遭受的精神虐待和苦痛。她已管不了兒子即將娶新娘,她已顧不了即將殺豬宰羊敬天公,人生所有的一切都將歸零,肉體不久之後終將回歸塵土。於是她走進堆放雜物的小房間,取來一條麻繩,再走到屋後鮮少人進出的柴房,看看滿佈蜘蛛網的樑下四週,毫不猶豫地爬上乾柴堆,以乾柴墊腳,麻繩穿過樑柱打結,再套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後閉上眼睛,口中默唸1、2、3,便從柴堆上躍下。
只見一個披頭散髮的婦人脖子套著麻繩懸在樑柱上,起初因掙扎而晃動,慢慢地已停止。柴房也因黑夜的來臨變得陰森恐怖,只因為有人在裡面上吊自殺,如果有人不經意發現,不嚇死才怪。幸好黑夜已籠罩大地,更不會有人無聊到柴房走動,所以並沒有被人發現。而且她自己一人住一間小房間,平常又與丈夫和兒子沒話說,與他們形同陌路,根本就不會有人注意到她到底是生還是死。
翌日,當他們準備殺豬宰羊敬天公時,鄰居阿桃負責燒水燙豬毛。但發覺廚房已沒有柴火可燒,不得不到他們家的柴房拿柴火。可是當她剛踏進柴房的門檻時,一股陰冷的涼風迎面吹來,讓她有一種毛毛的感覺。舉頭時則清楚地看見樑柱上懸吊著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而且舌頭已伸出。阿桃目睹如此的情景,一時驚慌失措、臉色發白,轉身就往外跑,碰到阿南時竟癱瘓在地說不出話來。
「阿桃仔,汝是怎樣咧,身體無爽快是毋?」阿南趕緊走到她的身邊,關心地問。
「阿、阿、阿南仔,有、有、有人吊死佇恁、恁、恁柴間內啦!」阿桃驚魂未定,結結巴巴地說。
「啥物?」阿南訝異地,轉身就往柴房跑,而萬萬沒想到,上吊的竟是秋蘭。即使他對這個女人有無比的痛恨,但他還是叫來兒子,父子兩人合力把繩子解開,然後把她平放在雜草上面,等待相關單位來驗屍。可是讓人百思不解的是,阿南非僅沒有傷心,甚而咬牙切齒地對兒子說:「駛恁娘卡好咧,這箍袂見笑的臭查某,故意撿佇汝欲娶某的時陣來吊死,明明是欲予咱爸仔囝歹看!既然伊無想欲活,緊死緊好啦,我絕對袂同情伊!」
「阿爸,阿母既然已經死啦,過去的代誌著煞煞去,莫閣講啦!」贊生紅著眼眶,提醒他說。
「過去的代誌永遠記咧我的心肝內,放予袂記是無可能的。伊緊死緊好,咱爸仔囝著毋免閣揹伊討契兄的包袱,會使清清白白佇社會佮人徛起。」阿南憤慨地,沉思了一下又說:「汝緊去叫人豬羊毋通刣,等秋蘭出山過後再閣講。」(五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