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雜記(二則)
一面光的鏡子--奧古斯托‧蒙特羅索《黑羊》
2015年西班牙友人、也是本書翻譯者的吳彩娟女士送我和妻學敏這本的寓言小說《黑羊》。原作者是瓜地馬拉作家奧古斯托‧蒙特羅索。台灣文壇對奧古斯托‧蒙特羅索(Augusto Monterroso,1921-2003)並不孰稔,但其實他在拉丁美洲文學界早已是赫赫有名,多次獲得西語世界重要的藝術獎項,備受卡爾維諾、略薩、馬奎斯等人推崇。曾翻譯《百年孤獨》、第一本獲得該書中文版授權的北京大學范曄教授稱蒙特羅索的名字意味著:「寓言體的複興者,人世愚蠢之天敵,塞萬提斯的隱秘傳人。」
這本中文簡體版書包含四十個長短不一的寓言故事。阿根廷畫家米蓋爾‧卡里尼(MigulCarini)也為此繪製了16幅精美插圖。
用以作書名的這篇〈黑羊〉來說,全篇共分三段,約60個字:
「許多年前,在一個遙遠的國家裡,有隻黑羊被槍決了。
過了一個世紀,一群懊悔的羊在公園裡為這隻黑羊立了一座宏偉的馬姿雕像。
從此以後,只要黑羊一出現,就將牠們快快處決,以便讓那些平庸的後代羊群也能夠藉此練習雕塑。」
「黑羊」在這裡或被視為群體中的特異份子:在自然,或文化語境、符號象徵上,是屬於非我族類,所以要被誅殺掉。這裡至少寓含著兩層意涵:
一,特異和俗常的二元分立,是近乎先驗性地被區別的,在這規定下,其實雙方都是互相隔絕了的犧牲者。
二,黑羊不過是少數者,平庸但多數者的一群羊決定了前者的命運,這是諷喻的;再者,藉著這循環,平庸者淪陷於越來越平庸的景境,事實上,就是自殘、取消自我的景境。黑羊的命運和處決黑羊者自身的命運,捆綁了在一起,所以說「一群懊悔的羊」。譬喻著羊永遠輪迴著的罪與命運。
書中某些寓言有《伊索寓言》的殘忍變奏。源自古希臘時期、原始版的《伊索寓言》不乏殘暴、色情與逆倫的情節。即如〈睡美人〉,父女畸戀、王子性變態、公主與七矮人輪流交歡、公主烙殺母親(而非繼母)等等……。不同的是,傳統寓言的教育意味較濃,而蒙特羅索這現代寓言裡所構建的,是較具開放性的敘事語境,即如上述的〈黑羊〉,二元分立及平庸導致的個人和集體命運,無異是另一種更大的悲哀及殘忍。
這本寓言用諷喻修辭貫穿全書,如諷喻蒼蠅在〈夢見自己是鷹的蒼蠅〉裡的不安份;諷喻貓頭鷹在〈想要拯救人類的貓頭鷹〉裡的杞人憂天……。
另一全書特質是則是具哲學語境,如〈愛做夢的蟑螂〉,是模擬卡夫卡〈變形記〉為素材的小說:
「有一回一隻名叫格里高利‧薩姆沙的蟑螂夢見自己變成一隻叫做弗朗茨‧卡夫卡的蟑螂夢見自己是個作家寫關於一位叫做格里高利‧薩姆沙的職員夢見自己變成一隻蟑螂的故事。」
這樣一種遊戲般的文字,逆轉了《變形記》困境,具備了更廣袤的哲思。
在〈猴子思索著那個主題〉裡,敘述的是某種貌似深刻實則自相矛盾糾結不清的「文學思維」,又總是輕易就引發"聰明人"和愚蠢的人興趣。
斯托‧蒙特羅索有一句話相當引人深省,他說:「一個作家應該永遠都不知道該怎麼寫作。因為那樣非常不好。在藝術中,知曉往往意味著僵化。藝術的美存在於感知、冒險和尋找。」他這些話真正的意涵必須被領會成作家要隨時探索那未知的、廣大的空間,包括學知及藝術形式。
日本民族美學--川端康成《千羽鶴》
我在機場漂書區看到這本小說,決定重溫舊夢,細讀一遍川端康成這部戰後寫出的中篇傑作。
一九六八年諾貝爾獎得主川端康成,以《雪國》、《千羽鶴》、《古都》三本小說著作接受瑞典文學研究院評審而獲其榮耀。川端康成在頒獎典禮上發表〈美麗日本的我〉,文中他引用了許多古典文學詩詞,藉以抒發自己對於日本這個民族的美的體驗--諾貝爾文學獎評選委員會作這樣評語:「川端先生以高度敏感的手法,描寫細膩而精練的作品,表達了日本人的精神特質。」「忠實地立足于日本的古典文學,維護並繼承了純粹的日本傳統的文學模式。」
川端文本確實受日本古典物語文學浸潤很深,即如紫式部以日本平安時代為背景、描寫宮廷生活內幕的《源式物語》。川端日後自己也寫了一部《竹取物語》。
此外他和另外兩位日本當代作家有著相互影響的關係,一是三島由紀夫,另外一人是岡本加乃子,。
川端受到三島由紀夫的影響至少有二:耽美和現代性。一般說來,川端被視為是日本文學中傳統主義的革新者。革新的這一部分就是指以現實主義為本的現代性。
川端受到岡本加乃子的影響至少有三:女性主義,耽美、還有佛教思想。
職是,我認為川端人生觀及小說美學的兩大根本是日本民族性和佛教。
日本民族性這一部分是「物哀的耽美」,佛教這一部分是「空」。佛教的空是一種因緣法,因為萬物都是因緣合成,並無實體。川端對佛教「空」的解讀可能偏向「生滅無常」或「虛無主義」。
《千羽鶴》小說故事採雙線進行:第一條線,敘述菊治周旋在亡父情人粟本近子、太田夫人母女等三人之間,前兩人把對菊治父親的情愛轉移到菊治身上;而菊治則先後戀慕上太田夫人母女並發生親密關係,最後導致太田夫人羞慚、絕望而自殺身亡(太田夫人之女文子也可能輕生赴死)。另一條線寫胸口長痣的粟本近子,奮力憑藉著殘存的青春及姿色,在菊治父子兩代之間,維持著自己那近乎扭曲、荒誕、變態的尊嚴。
小說本事約如上述,但小說的構成,是以茶具、茶道作為諸多隱喻及象徵的。茶具和茶道呈顯人物隱微、矛盾的內在心理與感情糾葛,形成複雜多重的人際關係。《千羽鶴》以追求耽美與超自然美為主,主角有意無意間踰越了倫禮禁錮,太田夫人先後成為菊治父子的情人,菊治先後和太田夫人母女發生肉體關係,即亂倫。但川端以感覺派的美感逾越了道德領域,在故事中,唯有美麗、純潔的雪子象徵另一種崇高的、現實藉生活無法存在的美感。川端之所以用雪子手捧粉紅色皺綢、綴有白色「千羽鶴」圖案為小說題名,或許正暗喻著他內心某種嚮往與企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