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囝仔懷想曲》懷念嗯婆
「媽咪!這件衣服長得好奇怪喔!」換季了,我整理衣櫃時兒子來「尋寶」,發現了那套長袍馬褂,稀奇地說。「噢!那是媽咪的寶貝,是我的嗯婆(伯祖母),也就是你的嗯婆祖親手做的喲!」
「嗯婆」是阿公的嫂嫂,是位「前清遺老」,現在如果還在世的話就有一百多歲了。
嗯婆是個裹小腳的女人,她的腳真的好小好小,有一種小巧之美(如此說實在殘忍,裹腳的痛楚豈是小孩子的我所能領會的)。小小像孩童般的小腳套在她自己縫製的繡花珠鞋裡,襯著嗯婆微胖的身軀,走起路來款款擺動,自是有另一種無法言喻的風情。只要她來我們家,我和愛哭弟常會趁她和阿嬤說話的時候,偷偷脫了她的鞋子好奇的把玩,待她發現時往往只是會說:「乖囝仔!嘸通『沖治(作弄)』嗯婆啦!」嗯婆說話十分優雅從不大聲說話,連阿嬤都「歐漏」(讚美)說嗯婆說話像唸戲詞般「逗句(押韻)」哩!
嗯婆的手藝非常巧,舉凡做衣裳、製鞋、繡花、剪紙、紮花她樣樣精通,我最喜歡看她縫製的繡花珠鞋;小小的鞋面上繡著珠串和花鳥圖案,都是嗯婆「隨性設計」出來的。小小女孩兒(雖然阿母說我根本不像個女孩子)的我看了愛不釋手,嗯婆說等我長大嫁尪時會幫我做一雙繡花珠鞋做嫁妝。ㄏㄚ──還要等長大哦?我好想要穿那漂亮的繡花珠鞋,真希望能趕快嫁尪,啊?不是啦!我是說趕快長大啦!
「嗯婆!等我大漢(長大)會賺錢,我會買足水耶衫褲乎汝!」看著嗯婆蹲坐在地上,幫阿嬤裁著說等「老」的時候穿的衣服,我衷心地說。「等汝會賺錢,嗯婆『骨頭會打鼓』啊(意即她那時早不在人世了)!」嗯婆呵呵地笑了。後來一直到大些我才知道嗯婆和阿嬤裁製的是自己的「壽衣」;那個年代的人都不忌諱地要幫自己準備身後的「門面」。
「將來汝嫁尪生後生(兒子),嗯婆做一套囝仔長袍馬褂乎甘仔孫(曾孫)倘穿。」嗯婆對我說。
「我才不要嫁尪生子,隔壁阿鳳說生子就是拿菜刀將腹肚剖開,將囝仔抱出來,恐怖死了啊!」我說。
「 啦!查某人生成要嫁尪生子,嗯婆尚熬ㄠ斷臍(接生)、擱會曉收驚、會做先生嬤(懂醫術),將來汝生子嗯婆甲汝逗顧(幫忙照顧)」嗯婆笑得瞇了眼。
嗯婆真的是樣樣精通;她幾乎成了地方上的「婦幼醫生」,「禮俗顧問」、「製裝大師」,那時她八十歲了但仍耳聰目明地四處幫助人;她相信處處助人就處處有人助。民國六十幾年時,不識字的她獨自坐船到台灣高雄港,憑著一張地址搭火車、坐公車到台北永和探望她的孫兒;她的孫兒開門看到她時簡直不敢相信──但是嗯婆就是有辦法。
我高中畢業要到台灣,嗯婆特地幫我縫了個貼身腰包;阿母要我把所有的「細軟」──伍仟塊錢和王爺公求來的隨身平安符,用紅紙包一圈,再用塑膠袋裹一層,貼肉緊緊藏著。腰包外層是拉鍊裡層有暗扣,我貼肉地綁在腰際;就這樣懷著對台灣的憧憬,含著阿母不捨的眼淚,還有嗯婆偷偷塞給我的紅包,飄洋過海地來到台灣,那年嗯婆九十歲了。
怎麼也沒想到那個冬天嗯婆竟過世了!阿嬤說嗯婆是「好做佛」(壽終內寢)真好命!可是我想到嗯婆說等我將來會賺錢買衣服給她,她早「骨頭會打鼓」了這件往事,便禁不住號哭起來了:嗯婆!汝擱等我一陣子嘛,我就真的會賺錢買水衫送汝啊!汝哪ㄟ嘸等我咧?
結婚時,腳下踩著新鞋痛得我在喜宴上要「強顏歡笑」才能逐桌敬酒,我想起如果嗯婆還在,:::我就有柔軟漂亮的繡花珠鞋穿了。
兒子週歲時,依習俗要替孩子準備一套長袍馬褂,遍覽商店裡千篇一律的花樣和粗糙的手工,實在看不上眼。我想起如果嗯婆還在:::把這樣的心情對大姐訴說。「阿鴻(大姐的兒子,那時他已十多歲了)週歲時嗯婆有做一套長袍馬褂送他,我找出來寄給妳」大姐說。
我珍重妥貼地為兒子穿上嗯婆做的長袍馬褂,看著兒子的可愛模樣,想著這套衣服是十多年前嗯婆親手一針一線綿綿密密縫製的;我告訴大姐:請允許讓我「私心」地獨佔它吧!
現在我「私藏」了這套囝仔長袍馬褂,其他兄弟生了兒子向我借去「應景」,我都千叮萬囑:「不許弄壞,一定要還。」
這是嗯婆唯一留下來的紀念了!我當然要寶貝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