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中篇小說大展》擺渡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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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局緊張,日本為取道廈門進攻中國大陸,企圖登陸金門,由金門轉進,金門島上人心惶惶,有錢一點的人家,早已準備避難至大陸內地。
阿木來信,指稱時局紊亂,水路交通中斷,等情勢較穩定後,再返金團聚,信中還要阿珠多保重,好好照顧家裡。
那天,阿珠照常到麗月家收取餿水,麗月見到她後,向她招招手:「阿珠姐,聽講日本仔要打金門,過兩天我們就要渡海到內地去避避難,可能要一段時間才會回來,你就不要來收餿水,省得白跑。」
「喔!啥米時陣會回來?」阿珠有些不捨。
「我不知道,阮阿爸講要等日本撤退才會回來。」麗月擔心的說:「聽講日本仔真狠,搶錢、殺人,無惡不做,我看妳們尚好也是到內地避難卡妥當。」
阿珠苦笑:「我們一家老的老、病的病、小的小,要如何逃難?唉,管太依ㄚ,反正我們家又沒錢,不驚伊搶,沒代沒誌的,日本仔應該也不會亂殺人才對。」
「那你多保重ㄚ,卡小心,回來後我們再連絡。」麗月撫著她的手,久久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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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二十六年底,日本強行登陸金門,太陽旗從西半島揚起,政府軍不敵,一路撤退,終至橫山越水、退守廈門。
原本靠著僑匯貼補家用,因為交通受阻而中斷,這時家中的經濟,更顯拮据。大頭已經四歲,小女兒阿萍也有二歲了,而阿木他爸爸一向體弱多病,無法做粗重工作,因此,整個家裡的重擔,就靠她上山下海、兼做裁縫勉強撐持。
日本兵登陸後,后浦城風雨飄搖、局勢紛亂,時有傳出騷擾婦女的事情,因為怕被日本兵欺負,婦女們都特意穿得邋遢,以免引起注意。直到從廈門來了一些娼妓進住南門街後,騷擾事件才逐漸減少。
后浦模範街的拱門建築、雕花窗欞,頗有日本「大正風格」,因此,吸引不少日人遷住,連帶著,也帶動模範街及緊臨吧剎一帶的商機,醫生館、布莊、金仔店、餐館紛紛進駐。
「安滋、安滋,賣安滋!」由於附近住的都是經濟力較好的人家,因此,阿珠和其他人一樣,喜歡拿地瓜到這裡叫賣,順便到附近取桶水肥回去。
遠遠的,就看到兩位日本兵朝自己走來,阿珠舉起手,招呼對方來買。
日本兵帶著賊眼,上下打量阿珠,二人百般無聊地東挑西揀,看到一旁跟著的大頭,順手摸了他無邪的面龐。「小朋友,日本大還是中國大ㄚ?」較瘦的那位日本兵嘻皮笑臉的。
「中國大。」大頭傻傻的應和著。
「八格野鹿!」瘦日本兵隨即一陣臭罵,舉起手想打大頭。
「你幹甚麼!」阿珠不知那來的勇氣,伸手擋住對方落下的手。
瘦日本兵惱羞成怒,舉拳想揍阿珠。
「好了,別鬧了。」另一位較斯文的日本兵把他架開,咒罵一陣後,方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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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三十三年,那天下午,阿珠照常將菜簍子收好,準備結束生意回家。
吧剎一帶,仍可見往來購物的民眾。
突然,倏地一聲巨響,接著便是一陣濃煙,稍後,又接連二次爆炸,「美軍來轟炸了!」有人跌跌撞撞狂吼著。吧剎附近,驚叫、哭喊聲不斷,眾人紛紛走避,阿珠趕緊趴到旁邊的豬肉攤下。市場內,瞬即一片死寂。她渾身發抖,額頭上冒出冷汗,半晌,只覺得小腿陣陣刺痛,阿珠定眼一瞧,小腿上已滲出鮮血。
許久,吧剎內才又傳出人聲,接著,呼救、哭喊聲夾雜著濃濃的煙硝味,瀰漫整個市集。
阿珠探了下頭,確定飛機已飛走後,才由攤子下面狼狽地爬出。「ㄚ!」猛一抬頭,阿珠差點嚇得昏倒。一條被炸斷的殘肢,血淋淋的掛在旁邊的攤子上,鮮血染紅了桌面,順著桌角往下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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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地戰事吃緊,日軍做最後的困獸之鬥。在島上大規模強徵騾馬與民伕,人心惶惶的金門島,再掀逃亡潮。民伕與騾馬,在日軍的鐵蹄下,被迫步上死亡路。騾馬長嘶,馬伕悲泣,家親哀嚎,染了血的殘月,不忍卒睹,悄悄別頭拭淚。
同安碼頭,風大浪急,日軍飭聲急急如雨,馬伕們急切的睜眼凝望故土的最後一面。然後,吞沒在金廈間的海上墳場。
馬伕與騾馬,登廈門、進福建,沒有武器的他們,以肉身成為日軍逃篡的盾牌,肉體,在一次次的砲火中,化為殘土,棄置在不知名的遙遠異鄉。
民國三十四年,戰敗的日本軍隊自金門撤回,逃往大陸內地的金門鄉親,紛紛返回金門,麗月一家也在當年返金。家園已成焦土,相思的藤爬滿頹圮的舊洋樓。儘管如此,國民政府軍隊登島接管,金門鄉親因為能重回祖國懷抱,仍然興奮不已,滿懷希望地迎接新時代的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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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三十四年,鼠疫像風一般,漫過整個金門山。剛開始,只是零星個案,後來,一個傳一個,連幫忙抬棺木的鄉親都不能倖免,住瓊林的阿木他舅舅也不幸感染過世,由於疫情嚴重,沒人敢幫忙處理後事,阿木舅媽求救無門,只好央求阿木他媽前往協助。
對於舅舅的去世,阿木他媽除了傷心外,也無可奈何,畢竟,生在這個紛亂的時代,生命原本就相當脆弱,生或死,卑微的人類,只能聽命於上天的安排。沒想到,過沒幾天,阿木他媽便發起高燒,腋窩還出現腫瘤,阿木他爸也出現相同情形,一個禮拜後,夫妻二人相繼去世。
不幸的是,大頭也跟著發燒,因家中有人死於鼠疫,任由她如何哀求,城裡的醫生,就是沒人敢看診,阿珠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血肉,在兵荒馬亂的紛擾之城,流乾、發臭。
大頭並未感染鼠疫,不過,卻因為發燒過頭,從此成了智障兒。
這一年,這場金門地區的鼠疫,奪去百條人命,瓊林尤其嚴重;隔年,后浦、古寧、金山一帶,也引發流行,共死二百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