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雨傘
巧珍在四十歲生日這天,收到一張來自新加坡的卡片。極簡的白色背景上,一支半藍半黃的傘,藍色的傘面擋住了雨滴,黃色的傘面遮蔽了豔陽。內側是學長秀氣的字跡,寫著:「祝闔家安康、喜樂!」
這張卡片太特別了。因為他們已經十幾年不見了,近年來僅偶爾用e-mail問候一下。她沒想到學長還記得她的生日,而且還查到她上班公司的地址。這幾年逢年過節,親友間傳遞的都是電子賀卡,她已記不清多少年沒有收過觸感細緻、飄著淡雅紙香的實體卡片了。更特別的是,卡片上的雨傘竟然幻化為一支黑色大雨傘,晃晃悠悠地帶著她回到了二十一年前……。
那年她十九歲,正是青春亮麗的年紀,沒有白髮皺紋和腰酸背痛,有的是健康的身體和閃耀的夢想;但她自己卻不知道,只把自己當成一個土裡土氣的鄉下女孩,離鄉背井在陌生城市的大學校園,傾慕著詩社中最負才名的學長。那時喜歡一個人沒有太多理由,也許只因為來自異國的他在運用中文寫詩時有一種特殊的情調。
巧珍也寫詩,從高中時代開始。很直接、很素樸,是如今四十歲的她再也寫不出來的詩,比如這樣:
錯過
曾有一縷雲絮飄過
曾有一葉紅瓣墜落
多少本可保留的精緻
我讓它失落
每個繁星掩映的靜夜
每個萬籟清空的曉色
多少本可珍藏的情韻
我讓它流過
而那模糊的身影啊
像夢中的黃粉蝶
從兒時 到現在
我追尋 我錯過
一次又一次
學長說她的詩太直白了,缺少詩的婉曲;巧珍承認,但她也覺得學長的詩精煉得太過濃稠,可以再稀釋一點。她覺得適度的距離雖能帶來美感,過度的距離卻難以扣人心弦。他們繼續寫著詩,交換詩作,互相評論,有時學長的批評直讓巧珍氣得七竅生煙。不過她永遠記得,在一次激烈的詩觀辯論之後,學長在她的詩作中夾了一張小卡片,細長斯文的字跡寫著:「有才華莫辜負」。
然後巧珍的詩漸漸透露著款曲,她自認隱晦含蓄,也許連她自己都不清楚,卻是一向嫌她詩作淺白的學長一眼就看出來的。於是在學長和幾個社員為她慶生的那天晚上,散場後學長送她回女生宿舍,在下著大雨的地下道口,撐著大黑傘的學長和沒帶傘的她,有了一場曖昧、詭異、滑稽、如今看來幼稚可笑又浪費時間的對話。巧珍要學長撐傘和她一起在校園散步、再聊一會兒;學長不肯,他要巧珍走地下道回女生宿舍早點休息。學長說若再早幾年,也許他會毫不考慮地陪她走走,但經歷過一些事情後,他知道一個人的一言一行很可能對他人造成影響,所以他謹守原則,當下他的原則就是不會撐著傘陪她散步。他說他再兩年就回國了,不想留任何一絲牽掛在台灣。而巧珍如果乾脆的道別就不是十九歲了,她執拗又任性,跳針般的囉嗦,就像雞姊非要食神在紙上畫一顆紅心的光景。兩人竟因此杵在雨中,僵持了一個多小時。如今回想起來,那樣纏繞複雜的情緒,兩個愛寫詩的年輕人,如果回去各自書寫,會是怎樣兩首不協的詩?
演到這裡,大黑傘突然幻化為一支橙色的大陽傘,來到了巧珍的故鄉花蓮,明豔的陽光曬得她滿臉通紅,令她幾乎抬不起頭睜不開眼,直到陽傘遮擋了烈日,她才抬起頭看到了學長溫和的表情。
巧珍二十一歲生日那天適逢連假,她提前兩天搭火車回鄉,與當時的男友共度。學長突然打電話到她家,聲音開朗高興,像是迫不及待,又像是下了極大決心,他說他現在人在花蓮火車站,有話對她說,他兩個月後就要回國了,現在才說可能有點晚、可能有點笨,但正是因為快回國了,讓他更清楚地看出、想通了一些事。巧珍和當時的男友、及一個閨密一起去接學長,學長背著一個墨綠色的背包、提著一把橘色陽傘站在火車站門口。
學長並沒透露任何不悅,四個年輕人、兩輛摩托車,三天來在花蓮的壯麗山海間玩得暢快。巧珍生日那天他們在海邊踏浪戲水,怕曬的巧珍漸感不適,嚷著要休息便往岸上走,學長追過來替她撐了傘,走了一會兒,巧珍用乍聽平常,卻有點擠壓出來的聲音說:
「我跟他從高中就認識,但是是上個月才成為男女朋友的。」
學長點點頭,平靜地說:「我做事總是考慮太多,所以常錯過很多東西。」
交換完這兩句話,他們放鬆地相視而笑,連日梗在心頭的隔閡瞬間消失,他們又是無話不談的學長學妹了。像批評詩作一般毒舌,學長居然說巧珍的男友為人虛浮,不是踏實的人,要巧珍注意。巧珍雖覺聽不入耳,但見學長語意誠懇,滿眼關心,甚至是擔心,便把反駁的話吞進了肚。半年後,事實證明了學長當初的擔憂是對的。
接著活潑的橘傘幻化為一支文靜的白傘,撐在異鄉的雨裡。那年她二十三歲,與閨密規劃了一趟新馬之旅,實際上是以馬來西亞為主,只在第五天──也是她生日那天──順遊新加坡、逛逛市區。出遊前她開心地打了越洋電話,告訴學長她和朋友抵達新加坡的日期和下榻飯店。但電話中學長的聲音卻很冷漠,只說他的住處距離那飯店很遠,且他隔日一早要上課,無法約見面。巧珍回應的聲音難掩失望,後來四天的馬來西亞行程,雖然開心順利,卻總覺得內心空了一塊,還不時地向閨密抱怨,說學長太無情了。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