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們的感傷，一部份來自於時間的流逝

「來不及了！」週日，午後，一覺總是睡了兩三個小時，醒來，或者未醒，半夢半醒昏昏沈沈之間，看到已疲軟無力的陽光，或聽到淅瀝瀝的雨聲，陰霾的天氣不知何時已蔓延天空，漫進心上。總有種繁華熱鬧已經消逝之感，就像小時候，每次午睡醒來，發現同伴已經玩過了捉迷藏，最愛看的卡通已經播完了，小小的心靈轟然擠進偌大的空虛。然後想到你小時候，喜歡看迎新年的景象，可是，那一次，你睡過了頭，醒來時鞭炮已經放過了，精彩的都已離你遠去，小小的你也只能哭，哭了又哭，而時間並未因你的哭泣心軟，而稍做停歇。穿上新鞋的你，仍然在哭，或許已隱隱感覺到，一輩子永遠趕不上時間，人，只能是時間的俘虜。我們的心靈忽然相通，或許，是那龐大的蒼涼感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其實，我不如你的早熟，那時的空虛，像風，來得快，去得也急。只是如今，年歲痴長，這種蒼涼感竟也走不動了，索性就賴在心裡，久久，久久：：趕不上了，似是趕不上了，生命喧囂燦爛的一刻，已如一列巨大火車轟隆隆的開遠了，而我們，只能望著聲響的背影，久久。

睡過了，睡過的不只是時間，也是生命。內心裡深沈的焦躁也跟著甦醒起來。總有一種「來不及了」的感覺，生命裡精彩的片段已經錯過，而時間，自顧自的走了。你說過的話語又借屍還魂了，在耳邊緩緩嘆息「個人即使等得及，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裡有這惘惘的威脅。」「一隻烏雲蓋雪的貓在屋頂上走過，只見牠黑色的背，連著尾巴像一條蛇，徐徐波動著、不一會，牠又出現在陽台外面，沿著欄杆慢慢走過來，不朝左看，也不朝右看；牠歸牠慢慢走過去了。生命自顧自走過去了。」時代的進步是快速、震耳欲聾的；而生命的浪費卻是緩慢、輕聲漫步的。兩相對比下，怎能叫人不著急。而我們能做些什麼呢？是欣賞那烏雲蓋雪的貓優雅的走路姿態嗎？是叫那疾駛而過的列車等一等嗎？還是，只能在午後的陽光裡垂著頭，抓著髮，乾著急，偶爾，太陽光會暖烘烘的從領圈裡一直曬進去，曬到頸窩裡，而背脊卻是涼的。四周寂靜，生命裡「惘惘的威脅」已如空氣般，無盡蔓延。

走過了，走過的不是烏雲蓋雪的貓，不是時間轟隆的列車，而是生命。留下的，只剩嘆息，或是無邊無際的荒涼，延伸到宇宙之外的，另一空間。

二、有些感傷，來自於空間的距離

「我不怕孤獨，我怕分離。」寒假時，看公視，你的傳奇，聽到了對於感情，總是清貞決絕的你竟說出這句話，我的眼眶也泛濕了，幾乎有種「泫然欲泣」的衝動。因為，這句話正中心坎，心有戚戚焉的感覺開始一波波湧進！是前塵舊事一幕幕衝擠！或是對於未來仍舊將一直上岸的──生離死別，感到無端無由的惶恐！

雖說「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再相愛的人，總有分離的一天，逃得過生離，逃不過死別。為什麼怕分離呢？因為兩人曾有過一段美好的回憶？離開了，似乎意味著不能再共享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切了！人的一生，是因為情愛而豐滿美麗的。金錢不能填飽人的空虛，權勢無法驅走人的寂寞，就算淵博的知識、無止盡的學習，也無法使人真正感到充實快樂，只有情愛，能付出，能感受，能享受，才能使人生的一切顯得圓滿豐足。一個人在將逝時，回憶一生，真使人留戀的，不是地位、權勢與學識，而是付出多少愛，得過多少情。而與親友分離後，與他們的情感交流將會減少，付出的與得到的愛也相對減少，所以人會惶恐不安。惶惶不寧的感覺就像一隻隻流竄的虱子，會蝕去人心靈的喜樂，連獨處時的自由也不想做任何事了，應有的自在也讓人顯得侷促不安了。

大學時，第一次真正遠離家園唸書，面對車水馬龍的台北，總有種影片快速倒帶的錯覺，是迷茫，是更抓不住想要的東西；對於台北擁擠的喧囂繁榮，更像隔著一片玻璃，有種置身事外的感覺。在喧鬧的場合裡，更容易察覺到自己無邊無際的孤獨，站在台北的土地上，卻感受不到泥土的踏實，坐在圖書館裡的書堆中，卻描繪不清真實的未來。總是，在剛離家的時候，心情就像吊了千金的鐵塊，沈甸甸，沈到無底的深淵裡，總是有一陣子的憂鬱，讓我不太想看見人，不太想找人說話，因為，看見的總是陌生，聽見的總非鄉音：：寧願一個人，躲在棉被裡，讓淚水無聲淹沒。

那一段憂鬱日子，每年總要在寒暑假結束後分批登場。有次，我終於鼓起勇氣問了小阿姨，那是整個家族裡，我認為最有學問的人，她也只是淡淡的，用著平常日子跟你道早安，那般雲淡風輕的口吻飄出：「來來去去，本就是人生常態。」然後，就像日常一般的談話，她馬上轉到別的話題，若無其事般的(或許，她也有你姑姑一樣清平的機智見識)。

如果分離是人生常態，那，我未免太小題大作了吧，每次與家人的分離，總是陰陰鬱鬱的，連陽光都不敢照見我的臉，總是要過幾個禮拜，心情才能撥雲見日。如果分離是常態，那就沒什麼大不了了，就像每日的吃飯睡覺，是不應該引起太大的情緒波動。「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你淡淡的說，人生啊，還怕沒有足夠的時間悲傷？這生離，果是小事，又不是永不見面。如果每次的分離只為了更美好的相逢，那麼，死別，也應做如是觀，應該是這樣的吧，也只能是這樣的！

或許，是我太多愁善感了，如果能豪氣的說：「做大事者，不拘小節。」那麼，我未免太兒女情長了點，感傷可以是有的，但不應太久太深，人生，要做的事情太多了，「現在還是清如水，明如鏡的秋天」呀，我們應當都是快樂的。

所以，遠方的你，也要堅強，夢想的追逐，應是美的，也只能是美的，否則，這分離的代價就太大了。別離的腳下冉冉升起，不應是感傷。

三、我們在時空之中，也在時空之外

我們一直在時空之中流轉：從哇哇落地的那一刻，就不斷的被時間的列車拉長再拉長，然後，彈力疲乏，我們快速的縮小又縮小，變得比嬰兒更不可愛的雞皮鶴髮般的耄耋老者，聽不懂 e世代的人所說的話，又固執的想要講一篇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給他們聽，於是，我們漸漸變得討人厭了；總是年齡到了，我們又被拋擲到一個個相異的空間，今天在金門，明日在台北，明日的明日，又不知身在何處了，我們像陀螺般的被拋來甩去，且擲得更遠，在時空的玩弄中，我們似乎身不由主，那條線，是金錢？是名利？或是毫無止盡的其他慾望？我們頭暈了，卻仍然在旋轉。我們一直在時空之中。

難道，只有死亡才能獲得解脫嗎？才能使人平等嗎？那麼，就不會有「死不瞑目」的說法了，更不會有「死有輕於鴻毛，有重於泰山」的程度之差了，所以，它，絕不是真正的解決之道。死亡，只是讓一切更「來不及了」：來不及實現的夢想，來不及付出的愛，來不及擁抱的親人，來不及說出想說的話，都只能擠在親友哭泣的淚水中！

人，只有在時空中，才有機會跳脫於時空之外。因為生時才有自由意識，死了只能任由人擺佈，生時才有力量，死時已無重量。無分量、無自由意識的鬼，怎能改變、超脫任何事。

在時空之內，我們踏踏實實的活著，或者，就抓住瑣碎的生活細節吧！拿個粗陋的網袋，去市場買幾把蔬菜，幾個蛋，或許，再加上兩三塊白嫩的豆腐，幾罐灰頭土臉的醬料。市場上，可觀賞的東西可多了，當然，你要小心兩三個即將騎單車呼嘯而過的頑皮小孩，接著，就可慢慢欣賞市場中的風華了，金紫色的茄子，是讓陽光加了冠的；鮮紅色的蘋果，是讓白雪公主親吻過的；那半斤的碎牛肉，不再是旗袍的顏色，就連遠處無線電裡娓娓傳出的悲哀申曲，你都能感受到裡面藏有雀躍的歡喜，因為你在這兒，人世間一切卑微的、瑣碎的，你都有份，你是實實在在的生活在這一塊土地上，在髒與亂與憂傷之中，你總會發現珍貴的東西，那無線電的聲音，那街上活蹦亂竄的顏色，是可以使人高興一上午，一天，甚至一生一世的。只因這時，你正在你的一生一世裡曬著溫暖的太陽，你正擎著幸福洋溢的一日三餐走在人世的土地上。

在時空之中，又在時空之外，因為懂得好好把握欣賞時空中的一切，所以，遂發現，我們的心靈竟能跳脫時間與空間的相繼束縛。

在時間之外，我們永不變老，若有人還是不識趣的傻傻說你老，那老的，也只是外在虛幻的容顏，我們的心靈可以選擇往越來越成熟的那一段路走，而不往衰老的方向行去，只要心中有愛，愛自己，愛親人，愛人類，愛自然萬物，甚至於對於總是會暗中攻擊你的人，我們也要憐憫多於怨恨，憐憫他的眼光模糊，思想紊亂，心中缺少愛，總是在陰暗路上匍匐，我們應該多為他祈禱，我們若有越多悲天憫人的想法，就能越年輕。

當我們能跳脫時間的束縛，對於空間的擺佈，又何懼哉？因為我們的心靈已絕對自由，到處都是可親可愛的人們，何處不能為家？何處沒有泥土？此心安處即吾家。縱然暫時不能和最親愛的人在一起，但仍要隨時隨地把自己調整到最佳狀態，就如同最親愛的人在我們身邊看顧著我們一樣，所以不能悲傷，因為對方看到了也會難過，所以要開懷，因為他喜歡看你眉開眼笑，只要心靈能相通，我們之間是真正沒有距離的，空間，從不曾阻隔真正相愛的人。

雖然，我們好像身在時空之中，其實，我們早已跳脫時空之外了，所以，不要隨便的傷春悲秋，不要容易的長亭對泣，我們的心靈是最自由的個體，因為愛，也因為知道被愛，所以我們自由的遊走於時空之中，然後發現：我們越來越年輕，越來越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