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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離

發布日期:
作者: 吳鈞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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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紀馬來七歲,不知道父親一閉眼,就再也醒不來。父親眼睛還張著時,媽媽、阿姊,會去料理父親化膿的腳指頭。那是父親田裡鋤草,不慎傷了的腳指頭。事後證實,鋤頭是鏽了。父親吐口水、和泥巴,抹在傷口,雖疼,仍忍著,做完農務。夜裡,父親的傷口就腫得大大的,母親拿蜈蚣藥水抹,隔天,傷口沒癒合,卻腫得更大。一個比花生大不了多少的指頭,腫得像地瓜,皮膚爆出,開始化膿。

父親身陷昏迷,有一天,忽然醒轉,跟紀馬來說,記得前年發生的那檔事嗎?紀馬來搖頭,父親喃喃地說,是甘蔗呀。紀馬來記得了。別村小孩手上提著掰斷的甘蔗,往他跑來,正要經過他時,卻把甘蔗撂在他腳邊,跟著,是守甘蔗的長工跑來,逮住紀馬來,說他偷甘蔗。

紀馬來說,不是他偷的,長工說,可是甘蔗就在他腳下。父親擔心到了官府,有理說不清,說不定屈打成招,便以一布袋曬乾的花生作為補償,長工答應,才離去。

紀馬來跟父親說,沒偷甘蔗,一直在溪邊放牛。父親說,要人信得你沒偷才有用,沒人信得,等於是你偷的。紀馬來沒料到父親難得醒來,卻跟他說起這事,事後知道,那是父親臨終遺言,更覺不解。紀馬來一想許多年,越想,越覺得心頭沉,像個包裹那樣,裹住他。

自幼喪父,沒讓紀馬來更積極,長大後,也不想待在同安,到過上海、廈門,輾轉到金門打零工。一天早上,一覺醒來,吃完早餐,行將赴往碼頭搬運,他剝著花生配稀飯時,猛然站起,稀飯搖曳,落了一地。紀馬來想起那個沉重的包裹是什麼了。紀馬來沉住氣,籌足錢,回鄉去,跟老母聚首,然後走到當年放牛的溪邊。草仍密,牛也多,一如當年。紀馬來信步走去,不多時,果然見著大片甘蔗園。

長工問他何事?紀馬來說,買甘蔗嚐嚐。兩人年紀一般,頗聊得來,紀馬來趁機詢問十多年前看守甘蔗園的長工可還好嗎?長工說,那人不看守甘蔗,已務農多年。紀馬來循線找到當年那名長工,長工不知所以,紀馬來說出偷甘蔗,父親以花生交換,得以免告官府一事。長工不待想,就說,是有那事,正因為那袋花生,才改來務農,如今,花生田是越種越多了。長工頗得意,講了許多,才納悶紀馬來是誰,為何而來?

紀馬來沒答,倒問,花生你倒是自己留著,沒賠給蔗園主人?說完陰陰一笑,長工頭皮發麻,後悔多言,只沒料到紀馬來回頭就走,毫無找碴意思。

紀馬來心頭納悶,父親,這是您的意思嗎?紀馬來覺得一刀剖開那個包裹,溜出一粒粒花生,顆顆飽滿。

國軍尚未撤守金門以前,金門、廈門、同安、鼓浪嶼常往來,或商貿、或人力流通,從金門往廈門,紀馬來曾夥同紀染一起闖蕩,到金門,又認識紀得水等,一起在後埔跟廈門碼頭搬運,久了,也都知道貿易旺季、淡季,跟商賈往來情景。上午,商船進港,紀馬來一夥人早已捲起袖管搬貨。那是批鮮果,越早運輸越有利,商家王檀一大早就來,四處口么喝。碼頭地上凹凸,常見積水,紙箱、木櫃到處堆積。

紀馬來等人身強體健,不一會兒,已搬運多回。後頭忽傳來責罵,才知紀染踩了香蕉皮,滑跤,王檀正巧看著,揚言貨物毀損,要折扣工錢。紀染不示弱,倒問他,要扣他工錢,就該問一問香蕉皮到底是誰家的?香蕉正是搬運時,工人不慎掉落的。兩人鬧了一陣,各自散去,臨到發工資,紀染還是少了幾角錢。夜間,幾人吃飯飲酒,紀染感嘆說,再搬幾十年,也還抵不過王檀;紀得水悶聲,夾了一口空心菜,咀嚼下肚,呷一口酒,嘖嘖地說,世道差,莫講究了。紀馬來揚頭瞄了瞄同事,問父親,這是您的意思嗎?

紀馬來拍搭一聲,筷子一擱,紀得水嚇了一跳,忙問何事?紀馬來說,你們說得對,當搬運工,沒出息;但世道差,當搬運工,居然也有出息了。紀馬來揚手,一口飲盡杯中酒,定定看著眼前青菜豆腐,跟一疊已吃得見底的炒肉絲。盤底印著圖案,紀馬來微微偏頭,見孩童手摀耳朵點鞭炮。孩童臉豐滿,頰粉紅。不過是串鞭炮啊,沒什麼。紀馬來眼光上移,見著後頭繪有兩個孩童,嚇得逃開去。

紀馬來說,難不成,這就是命運?紀染、紀得水沒聽懂,紀馬來搖搖頭,示意回宿舍談。聽完,紀染兩人說,這事真做得嗎?紀馬來安撫兩人說,那做不得?只要沒人知道,誰知你做了什麼?

紀馬來混過上海、廈門,又在碼頭工作,找幾把槍不是難事,不多久,馬牌、八音子、單打等各式短槍都蒐齊了,且多招募了幾人,以畢全功。紀馬來等按兵不動,仍為王檀搬運貨物,王雖與紀染有口角,因扣了工錢,便不以為意,紀染也是一副無事狀,只是常望著王檀,暗暗低笑。

王檀苛刻,早些年,縣政府籌設商會,王檀為地方商賈,卻是一毛不拔。為了抗日,發起抵制日貨,王檀不堪損失,又恐販賣被逮,貨物藏得緊密。沒過幾年,金門被日軍佔領,王檀適時供貨,發了財,也討好日本人。日軍敗戰,金門回歸民國,新市賣衣婦被殺,地方人士籌備婦女會,籌措款項,王檀依然不聞不問。紀染一想到王檀即將憂眉苦臉,說不出的得意。

一九四八年元月,紀馬來等,辭去工作,回鄉過節,舊家仍是老樣子,錢多一點,富得一時,改不了一世。紀馬來想,父親,這是您的意思嗎?臨終,且還問起甘蔗跟花生?誰知,花生跟甘蔗一起被長工拿了,誰知,誰盜走了甘蔗?蔗園主人與長工,長工與甘蔗,孩童與甘蔗,他與長工跟甘蔗,這中間,產生落差了,只要不在落差裡,而在歷程外,就與因果沒有關聯。父親,這是您的意思嗎?

二月,紀馬來告知母親,要回碼頭工作,到了安海碼頭,卻未渡海,盤桓幾日,等紀染等同夥來齊,再應用幾天工夫,打聽舊識,得知中興輪載有王檀貨物,且在過年後,旅客閒錢也較多。紀馬來幾人逐一登船,有的揹茶葉簍、有的扛著裝滿紅棗的布袋,兩兩一組,或在駕駛室旁、或在下艙。有個老頭一拐一拐,不小心撞到紀染,紀染轉身瞪著他,嚇得老人鞠躬哈腰。船載了滿滿三百多人,紀馬來初始擔心人多,不容易制服,但想到,人多,容易盲從,特地安排幾人,夾雜人潮裡。

旅客裡,多人從安海到廈門,將轉赴南洋發展,帶著特製的皮箱。內地,國、共打得正火,有的乘客往南逃難。紀馬來不禁盤算,幹上這麼一票,後半輩子就有著落。

船,駛離碼頭,紀馬來安置妥當,從茶葉簍裡、紅棗堆裡,取出槍,跟紀染一使臉色,首先槍指駕駛室,命令船員就地站好,蹲伏地上。東南沿海海盜多,但持槍登船搶劫者,倒也少見,不免心驚。乘客這時都心慌,哀嚎著想逃,可船就這麼大,且佈滿持槍的搶匪,逃生無門。紀得水等幾人,佯做驚慌,大聲說,搶匪只要錢不要人,聽話就沒事。乘客聞言,多安靜下來,只是無論如何,都捨不去好不容易掙來的家產,抱緊包袱、皮箱,不肯鬆手。

紀馬來吩咐屬下,逐一取走值錢物事,乘客中槍聲大作,以為同夥不小心放槍,卻見同夥忽然倒下。紀馬來一臉蒼白,不明所以,幾名持槍乘客,卻一擁而上,就要按倒紀馬來。紀馬來閃躲,跟著放槍。乘客大驚,連忙逃離艙室,船吃重,往左傾斜。紀馬來想站穩,卻沒站穩,跟著,一大堆貨品、皮箱跟人,往他身上掉,他想,要被壓死了。船再傾,一眨眼,烏黑的船身罩上來,撲通落海。

中興輪混有武裝部隊,見紀馬來作亂,想趁機擒住,不料兵匪槍戰,三百餘乘客驚慌亂走,船失重心,落海死者一百三十餘人。大嶝出動民眾搶救,就中捕獲紀染、紀馬來、紀得水等搶匪。四月,閩南冬防司令派參謀楊培生率海軍陸戰隊五十名,來金門提押八名匪徒解赴廈門訊辦。

從掏槍那一刻、到落水,到現在被關囚室,隔天即將綁赴刑場槍決,紀馬來都覺得這是一場夢。不,應該說,從那兩名孩童把偷來的甘蔗扔到他腳邊,這個夢就開始了。他跟阿爸說,不是他偷的啊!阿爸說,可是甘蔗就在你腳邊,你怎麼說?

有許多次,紀馬來央求自己,撿起甘蔗,扔給另一個人,然而,當時左右無人,也許再走不久,會看見阿爸在田裡。丟給阿爸如何?或者,從現場逃開?然而,一個人為何要逃離他未曾犯下的過愆呢?阿爸,您到底要跟我說什麼呢?

紀馬來被槍決時,面露微笑。那一刻,紀馬來逃離他自己,逃離那個夢、逃離甘蔗跟膿包,逃離時間。子彈從槍膛擊出,戮穿紀馬來胸膛時,紀馬來便在逃離跟逃離之間,製造了一個極大的落差,在千鈞一髮的那一刻,逃開了去。

碰碰碰,碰碰碰。紀馬來微笑地點了一下頭後,就再也不肯抬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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