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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王國維《人間詞話》

發布日期:
作者: 倪振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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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因中國士大夫始終視天人合一為人生理想,所以對宇宙空間是一替高山仰上,景行行止,雖不能至,而心嚮往之。人生在世,如汎扁舟,俯仰天地,容與中流。是以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結廬人間,採菊籬下,神游南山,物我兩忘,從大自然中感受到永恆的美。元好問臨流遠眺,寒水微波,白鳥翔止,心境隨之平淡舒緩,澹澹起,悠悠下中透出一份閒暇的愜意與享受,忘卻己身,與飛鳥、微波合而為一,自達「無我之境」。(《人間詞話》第三則)  

 易而言之:「無我之境」,只有在完全擺脫欲望痛苦、平和寧靜、內心清澈無比狀態下才能感受,所以無我之境,人惟於靜中得之。這是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意境,正如陶淵明所說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由於人生苦痛,所以悲愁之情最貼人生,也最真實,王國維曾引用尼采的話強調:「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悲愁至泣血,為悲之極致。儘管尼采本意非此,王國維是按中國文化精神及叔本華學說來闡釋的,內中體現的卻正是他的人生觀與文學觀。不過,王氏雖然把愁苦視為文學的主題之一,但他也認為,一般性的悲歡離合只是「常人之境界」,「詩人之境界」應更高於此:

  境界有二:有詩人之境,有常人之境。詩人之境,惟詩人能感之而能寫之,故讀其詩者,亦高舉遠慕,有遺世之意。而亦有得有不得,且得之者亦各有深淺焉。若夫悲歡離合、羈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詩人能寫之。故其入於人者至深,而行於世也尤廣。(王國維:《清真先生遺事、尚論三》)

振金淺言:王國維之思想體系,雖出入傳統西方之間,亦有鴻雁高翔之文學志向,舉「無我之境,人惟於靜中得之」之說,略類於英國湖畔詩人滋渥斯(Wordsworth)所說的:「詩源於靜中情緒之復集。」可見灑落踵步矣。 

  美學:受康德之影響,王國維認為美學有兩種:優美與崇高(宏壯)。此種區別,古代希臘已啟其端,第一世紀時期簡納斯(Dionysius Longinus)著有《論壯美》(PeriHupsous)一文,自文藝復興時廣為流傳,而康德於一七六四年著《優美感與壯美感之觀察》(Beobachtungen uber das Gefuhl des Schonen und Erhababenen)一書,暢言美學之分類。王國維吸取了他們的思想化而演之,《人間詞話》第四則謂: 

  無我之境,人惟於靜中得之。有我之境,於由動之靜時得之。故一優美,一宏壯也。

也就是說,無我之境是優美,有我之境是宏壯,王氏曾多次闡述優美與壯美(宏壯):(如「古雅之在美學上之位置」、「叔本華之哲學及教育學說」、「紅樓夢評論」等文,均散見於《全集》第五冊。)如:  

 美之為物有二種:一曰優美,一曰壯美。苟一物焉,與吾人無利害之關係,而吾人之觀之也,不觀其關係,而但觀其物;或吾人之心中,無絲毫生活之欲存,而觀其物也,不視為與我有關係之物,而但觀視為外物,則今之所觀,非昔之所觀者也。此時吾心寧靜之狀態,名曰優美之情,而謂此物曰優美。若此物大不利於吾人,而吾人生活之意志為之破裂,因之意志遁去,而知力得為獨力之作用,以深觀其物,吾人謂此物為壯美,而謂其感情曰壯美之情。

可見優美與壯美之區別在於主客體之間關係不同。若主客體之間沒有利害衝突,甚而消融了主、客,不知何者是我,何者是物,其所引發的是寧靜愉悅的優美之感,如陶淵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如主、客體對立衝突,心中渾沌,即是壯美。如自然中之高山大川、烈風雷雨,這往往也是一種悲劇美。

這種區分法主要源於西方近代美學,但其中也能見到中國傳統美學影子。《人間詞話》中所列舉出的「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大江流日夜」,「長河落日圓」等極肅穆、極宏偉的「千古壯觀」之景;孤館春寒、杜鵑啼血及「枯藤老樹昏鴉,古道西風瘦馬」的悲慘淒厲,在中國傳統美學中均歸於雄偉、悲壯、勁健的陽剛之美。而「銀鉤」、「細雨」、寒波澹澹,白鳥悠悠,另屬於綺麗、纖穠的陰柔之美。

蘭生幽谷而自芳,作品境界有大小,但美的價值卻是一致。寫一隅之景的「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活潑淡雅,並不比肅穆悲壯的「落日照大旗」遜色。何況小與大本就是相對的,佛家說「芥子納須彌」,誠畫外有情也。是以中國美學中一再強調留白有情,氣韻生動自現!

就詩詞而言,詩言志,多寫志向、感慨、懷抱、憂患之情;而詞則抒詩不足以達,或難曲盡其妙的情思,其本身即具有淒婉、幽怨、含蓄的特點。所謂「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可知弦外之音實是叩舷獨嘯之美!

但在審美活動中,人常會把自己主觀感情觀照在客體中,以人度物,即所謂移情作,王氏稱之為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但由於人之閱歷、境遇、氣質、心境不同,是以同一景物,定會有不同之觀感及描繪。諸如「杜鵑啼血」與「燕子輕飛」所表現之鳥類形態啼鳴,倒不如說是作者當下的流風遺韻。

振金淺言:率意揮洒,澄觀一心,是《人間詞話》中美學之境境,繫纜月華生,如禪詩:「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心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王國維受叔本華《意志與觀念之世界》一書影響,釋優美為「由一對象之形式,不關於吾人之利害,遂使吾人忘利害之念,而以精神之全力沈浸於對象之形式中。」同樣是姿韻橫生。

  四、結論

「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若我們以遊目騁懷的層次來觀照詞話中的核心:境界。可以發現,寒塘雁跡,唯是以人為核心。圍繞著對人、人生的思想而開展。無論是寫真感情、真景物、赤子之心、血書者、造境、寫境、內美、修能,有我之境、無我之境等,都是從人出發。可以說,人、人生是王國維文學創作、文學批評的中心,這也是他將文評定名為《人間詞話》之因,誠其來有自的。

但作為文評要素之重點,即何謂美?王國維在這方面是有待商榷的。文評不外真、善、美。遠在春秋時期即認為美應以善為前提。楚國的伍舉曾就美之概念和楚靈王有段對話,伍舉說:「夫美也者,上下、內外、大小、遠近皆無害焉,故曰美。」其後孔子兼持這種觀念,高度評價詩經「關睢」之美,是因為它「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合於善的要求;他更進一步說里仁為美。可見美是以人際關係和諧、與人為善為前提的。就此觀點言,王國維之定位如何?

Richard Hofstadter曾指出,一個知識份子必須具備有超越一己利害得失的精神;發展出一種對時代關切感。用中國的標來說,具備了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才是知識份子。」王國維終日埋首於故紙中,與時代形格勢禁,進則既無視於大時代已移變轉轍,漠視當是時,中國正處於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在列強環視中,有志之士,莫不競以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胸襟,或倡維新變法、或揭國民革命之風潮;退則不能效「無所往而不樂者,蓋遊於物之外也」的超然心態,縱浪大化中,徒傷春悲秋,竟於五十之齡自絕於世,誠不足為後人效,更違美之真義,徒留後人悵望千秋一灑淚而已。  

「善」、「美」已有韻越,那「真」?除前所提對相關之名詞,尤其是核心名詞,未能作嚴謹、有效的界定,不脫傳統直觀、印象、感受文評方式外,尚有前後觀點理論不一處,令人錯愕。如對周邦彥,前貶後尊,將周比作詞中之老杜,尤其肯定周在詞之音律上的成就:「讀先生之詞,於文字之外,更須味其音律。」對元曲也有前低後高不一的評價,這些雖說是白玉微瑕,但總是鴻雁低翔。

就文評之價值言,《人間詞話》是勛猷懋著的。願藉葉嘉瑩先生的一段話作為本文之小結:「在我國盈篇累牘的詩話詞話中,王國維先生的人間詞話,可以說是其中路線最正確而價值也最高的一本作品。這是凡講中國文藝批評的人所共同承認的。俞平伯在重印人間詞話序中,就曾對之深加贊美說:此中所蓄,幾全是深辨甘苦,愜心貴當之言。」固非胸羅萬卷者不能道,誠哉斯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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