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出生開始，他就是家裡的大哥。父親自幼喪父，聽祖母說祖父過世時，父親只有五歲，在送葬的途中，年幼的父親手拿白幡快樂地搖晃著玩，根本不知這是陪自己阿爹的最後一程；而他們全家也常拿這段往事當玩笑談。祖母帶著唯一的兒子在家徒四壁的環境中，含辛茹苦地把父親養大。長大後的父親英俊挺拔、能言善道；愛上鎮上有錢人家的獨生女，那女孩既漂亮、對父親又多情。兩人雖然家境懸殊，門戶不相當，但是雙方父母的反對卻敵不過兩個年輕人的愛情；富家小姐終於帶著豐盛的嫁妝嫁給風度翩翩的父親，成為他們五個兄妹的母親。

他只記得小時候爸媽整天忙著家裡「電器行」的生意，他們五兄妹是由同住家中的外公外婆帶大的，反而對祖母的印象模糊不清。最清晰也是最後的印象是，他小六那年的一個深夜睡夢中，看見祖母回來看他，叫他要乖要用功讀書。第二天早上爸媽告訴他，祖母已經在昨晚病逝於屏東的堂伯父家，當時他只覺得從腳底涼起、全身雞皮疙瘩落滿地！

他確實是個稱職的大哥，不但每學期名列前茅而且也考上第一志願的初中和高中。外公外婆疼他如命，父母更放心的把教導弟妹們的重責全交給他處理；其實他很愛弟妹，更關心他們的學業成績，可是他覺得父母好像把「會讀書」的基因只傳到他身上，迫使他每天得為弟妹的成績生氣。長大後弟妹還會調侃著笑說：「小時候，大哥好可怕！我們若不讀書、不寫作業或成績不好，他就命令我們罰站、用棍子打我們，有時我們還會跑給他追！我們若躲進房間不敢出來，他就鑽牆縫從天花板下來K我們，好慘！」

當他上高中時，常來店裡泡茶聊天的叔叔伯伯們都稱父親是「未來的醫生老爸」，父親也很自然且高興的接受這個稱呼。可是老天好像故意在開他玩笑，竟然讓他重考兩年都沒考上醫學系！懊惱之下，只好勉強離家去讀一所還算可以的國立大學「農產運銷系」。那四年大學他幾乎翹掉二分之一的課，他把大部分的時間用來教自己組的家教班。因為父母告訴他家裡的生意不好、又被鄰居倒了好幾百萬的互助會……等等。他是長子，怎可束手旁觀？因此，他固定每個月寄兩萬元回家給父母家用。慘的是，老爸把他拿去當支票的保人，當他好不容易混出一張大學文憑時。老爸宣佈破產，當然年紀輕輕的他，也跟著破產，做了一輩子「呆人」囉！

畢業前，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裡，他認識了一位外表清秀的學妹，他見那學妹長髮披肩、纖細窈窕的身影經常穿梭在校園裡；他開始向同學打聽那女孩的科系、住處和交友〈男〉的所有資料。一切都還符合他要交的女友條件。於是他開始展開攻勢，情書、情詩、邀約………不斷攻陷女孩的心防。終於，女孩成了他的女友。就在父親50大壽那天，他正式帶女孩回家為老爸祝壽。女孩畢業後，兩人很自然的訂了婚，因為他重度近視所以不用當兵；婚期就訂在那年的年底。這時老天爺卻又跟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讓他在這個時候得了一種造血機能不足的病，叫做「再生不良性貧血」。

這個噩耗來得那麼震撼，醫生說唯一能根治的方式只有換骨髓，否則他無法活過20年，未婚妻的安慰與鼓勵是他最大的支柱，但他痛恨岳家對他的不信任！她的家人怕她嫁給他之後，會變成寡婦！他甚至痛恨醫生，怎可用一句話摧毀他的幸福？婚期不斷的被延宕，家人無助的神態使他覺得自己失去「大哥」的威嚴，尤其是母親的眼淚幾乎使他崩潰，世界上母親是他最愛的女人！他是多麼不甘心要在這種混亂、衝突、仇恨中等待！他曉得未婚妻是個心軟的女孩，所以只要他心中覺得委屈或不滿，就故意在她面前痛哭流涕，把自己演得活像個受盡欺凌的病人。而且還對她說：「你如果在此時離我而去，我肯定活不了！」。他用盡「哀兵之策」，還故意演一齣「因失望、不得已、重回舊女友身邊」的戲碼。

未婚妻是個單純到有些笨的女孩，怎經得起他那種「似是而非」的把戲？終於在29歲那年，他「連哄帶騙」的娶得嬌妻。他很得意自己打了這場漂亮的勝戰！

從此，他把心裡對岳家和對老天爺的不滿變成「拳頭」加諸在妻子身上，他看不見妻子的眼淚！他不明白原來溫順的妻子為何會對他怒吼？他氣瘋了，拿起木頭椅凳往身懷六甲的妻子摔去！椅子四分五裂，現場只有妻子趴倒在地上哭泣的聲音和他自己野獸般的謾罵聲！父母和弟妹們圍在兩旁，沒人敢出聲，因為他是「大哥」！

終於有一件令他興奮的事，妻子為他生了個白白胖胖的兒子！他把所有的希望寄託在兒子身上。但是此時妻子卻吵著要搬出父母的家，他不了解妻子為何非搬不可？因為他看不見妻子身上的傷與心中的痛；他不了解妻子那種寧願「自己過」有家暴的生活，也不願當著他們全家人的面挨揍、挨罵而求救無門，她想為自己留最後的一點尊嚴活下去。

於是他有了自己的家，當然每個月鐵定要拿一筆不小的錢回去孝敬父母。他與妻子兩人拚命的教補習班、接家教賺錢；請住在對門的阿桑幫忙照顧兒子。夫妻倆依舊吵吵鬧鬧，他的拳頭還是會揮到妻子身上。直到兒子五歲，妻子懷了第二胎，他才停止肢體暴力。因此妻子常抱著女兒感謝上天的垂憐。也許他不是一個好丈夫，但他真的很愛自己的孩子。尤其是掏心挖肺的愛他唯一的兒子。他為兒子精心計劃著如何升學、深造、娶妻生子………的完美藍圖。他把自己這輩子沒辦法達到的目標都放在兒子身上。

但是，兒子卻沒有考上第一志願的高中，他比任何人都鬱卒！三年後，兒子總算考上「高醫心理系」。他告訴妻子：「我終於吐了這三年的鳥氣！」。其實兒子身上早就流著和他一樣自私的血液，只是未考上大學前畏懼他的權威，以致一直壓抑著。那年暑假兒子知道自己已經可脫離他的管束時，在一次激烈爭吵時脹紅著臉大吼：「你們一家都不是人！為什麼我童年的記憶裡只有你們的爭吵？為什麼老是看到爸爸打媽媽？以後我再也不管你們去狗咬狗一嘴毛了！」。妻子聽了無比震驚，私底下叫他好好與兒子來個「男人對男人的談話」。他譏笑妻子太神經質，他說兒子只是一個孩子，不用太在乎他說什麼！

兒子終於成為醫學院的學生，雖然不是醫學系，可他也相當滿足了。從大二開始，兒子就把同班的女朋友帶回家裡同居。他樂觀其成，妻子更不敢有意見，且見那女孩外表沉默乖巧，也就認了。她毫無怨言的幫他們洗衣、燒飯、清洗床單、打掃拖地、倒垃圾………。那女孩酷愛藍色，妻子特地為他們鋪上藍色花樣的床單，更貼心地為那女孩買衣物、婦女用品………。妻子做這一切，只因為她想彌補兒子自認為「缺乏愛」的童年。

但是他們的生活作息越來越不正常，兩個年輕人整天黏在一起，晚上玩樂到天亮，白天若沒課就睡整天，幾乎不與家人溝通。妻子看不過去，找兒子勸說，兒子根本不為所動；幾次過後，妻子說話聲音變大了，那女孩躲在房裡哭，兒子出來對妻子吼：「媽！你若不喜歡筱晴，我們就搬出去！」妻子傷心的向他求救，他反而替兒子說話。他罵妻子管太多、肚量太小、太神經質，千錯萬錯都是妻子的錯，還當著兒子和筱晴的面，無情的打罵妻子，展示他在這個家的權威。兒子大四那年家裡更是鬧得烏煙瘴氣，他們不再與家人同桌吃飯，妻子嘔到得肺結核，天天咳血，他視若無睹。可憐那年，正逢女兒要參加大學聯考，他也毫無所謂，他只在乎兒子快不快樂。甚至警告妻子：「世界上有兩個人你絕不可以罵，一個是我媽媽、一個是我兒子，否則『後果』你自行負責！兒子的事不用你管，我甘願為兒子做到死！」妻子無話可說，那年妻子哭花一隻右眼。

其實從兒子高三那年起，他若得了重感冒，就必須住院補血才能痊癒。這二十多年來，他不去看任何血液科的醫生、不吃任何藥。妻子若勸他看醫生，一定翻臉！妻子落淚，他就開罵：「你擔心我有用嗎？我不會因為有你的擔心而多活一天，也不會因為你不擔心而少活一天！當年醫生說我活不過20年，如今我還不是活得好好的？信他的『鳥』醫生！」。

兒子大學畢業後，頭也不回的，馬上與筱晴搬出去同居。女兒考上一所私立大學，開學後就住校去了。偌大的房子，只剩下他與妻子兩人。起初他怪妻子害他與心愛的兒子分隔兩地；後來他慢慢覺得，兒子果真不怎麼甩他這個老爸。一年多前，醫生又發現他的膀胱有一顆寬1.5，長3.5公分的大結石！醫生建議他接受內視鏡的開刀，免得結石發生病變。但是他猶豫了，因為他貧血太嚴重，視網膜剝離，眼睛的黃斑部也壞死了，根本無法開刀，如今視力剩不到二分眼。他現在會對著妻子苦笑說：「我如今是全身的器官壞光光了，但是組合起來還很好用！因為我還要讀書，養父母和妻女！」。妻子也會跟他一起打哈哈，笑在一起，妻子不願讓他看見自己哭泣的時候，因為他在娶她入門後，眼和心都已經瞎掉了。如果這是老天爺開的玩笑，那麼主要的受害人是妻子，不是他！

去年他還苦讀考上某科技大學的財務經營研究所，他告訴妻子，今年要去考「殘障低等公務員」。哪天他死了，不但可以領到勞保金、學保、還有公務員死亡退休金！每一次他在算計這些時，妻子總是默默的聽，嘆口氣，對他說：「你不要那麼會算計，還是把身體顧好比較重要！」。

最近妻子喜歡坐在電腦前寫文章，他不知道她寫些什麼，但是什麼使當年溫順乖巧的女孩，變成現今這個冷漠的婦人？是他讓她改變的嗎？可是，這些年，他真的沒再傷害她了呀！他只是個力不從心，沒有能力再做個正常丈夫和擔待所有家計的男人。妻子的話越來越少，他則向妻子劃個大餅說自己今年一定可以考上「殘障人士公務員特考」，他每天把自己關在書房裡說還要準備考土地代書………眼科醫生建議他去接受雷射手術，因為他已經算是「全盲狀態」，但是回到家他又對妻子說：「聽他在亂講！別的眼科醫生說我若去接受雷射手術，能看清楚一點的時間頂多只能長達半年，到時候才會變成完全看不見的瞎子。現在我至少還有一、兩分視力可以看東西，我才不願意冒這種危險咧！」。妻子只會默默聽他像開連環炮那樣罵醫生，然後回答他：「我沒意見，你高興就好。」之後又坐回電腦前面繼續敲打她的鍵盤，他有些茫然的想：「妻子的世界裡有些什麼人物或情境，使她恁地沉醉？」。是的，他永遠進不到妻子的世界，就像這輩子他從來不懂要如何真心愛妻子一樣的悲哀。

以前妻子罵他像隻駝鳥，不看醫生、不吃藥。如今他看妻子像是另一隻駝鳥，把自己的頭埋在文字堆裡，拒絕正視極少聯絡的兒子和多病的他。現在只有女兒的言語和笑聲，她才聽得到！他覺得妻子對生活的冷漠，好像是對他的「無言抗議」。有時他寧願妻子像別人的老婆那樣碎碎唸，也不想見她只願意對電腦「說話」，因為他懷念多年前那個又傻又笨的女子。他知道，現在能與他共度晚年、面對病魔的人，只剩下妻子。老實說，他也不希望會有今天這等光景，他常會納悶地問：「老天爺，我到底錯在哪裡？」。會這麼問，才是他最悲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