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Enter到主內容區
:::
:::

憨喜仔

發布日期:
作者: 乃欣。
點閱率:510
字型大小:

天還沒亮我就醒了,我有認床的毛病,在別人家裏總是睡不習慣。

這年我上了初二,頗唸過一些通俗小說,總覺得每一戶深宅大院,都藏有不為0人知的秘史。現在我睡不著,滴溜著四周的漆黑,愈感到恐怖,只有盯著面前那方小窗——磚砌的,用幾根鐵柱架著——因為那兒至少有一點兒星光。

隱約有了早啼的雞鳴,我在燥熱的空氣裏翻滾、滾翻,終於決定在黑暗中探起身子。我把雙手攀在那窗的邊緣,它噗噗的掉下一絲磚灰,我將雙眼擱在窗沿上,就像拍偵探片那樣窺視著外面。

藉著那點星光,我辨識出這是大宅的後院,亂草的顫動,加上什麼東西穿過前的陰藍。啊,我突然撼動起來,一顆心既害怕又興奮的亂撲亂撞,一幢小屋,一幢磚砌茅頂破舊小屋!

這才知道那窸窣聲其實是來自那屋裏的。面對我的這方,我看不到一扇窗子,只在門旁靠地發現了一個小洞,約莫二十公分見方,但是,沒有透出一絲的亮光,茶褐色的門板,漆彩剝落,陰幽的藍光一襯,斑斑有如乾涸的血跡,門把上扣著一支大鎖。

那聲音又出現了,像是什麼東西的低吟,我倒抽了一口氣,後縮了頸項,只剩下一雙眼皮擱在窗沿上了。

我惶惶的躺回統鋪,滿腦子鬼怪,昏沉的再度闔上了眼。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表妹的祖父家。

姨丈的老家在中部的一個小鎮,是老式的宅子,前後一大片地,植的都是果樹哩!尤其是荔枝,到處都有。每年暑假表妹一回去,都是滿載而歸,也送給我們整箱整簍的,好不叫人羡慕。

住在都市,哪見得滿園果樹呢?而且這荔枝又肥又甜,說什麼我也要找個機會去瞧瞧。於是,這年暑假,徵得同意,就隨車南下了。

其實姨丈的父親並不在老家,他長年的居住日本。這一大片地原是屬於三個兄弟,自從小弟夫婦早逝,二弟長居國外,這一家大戶的主權就都屬於大哥——姨丈的伯父。小孩兒都喊他伯公,我也跟著表妹叫。

再度醒來時,天已大亮。一道強烈的陽光從小窗中射進來,所到之處,塵灰僕僕。我搖醒身旁的表妹,一骨碌的跳下床。只見院中累累的荔枝樹旁,正架著長長的竹竿,一群人賣力的採著高枝的果子,陽光烈烈的曬著他們黝黑的背脊,樹上迴廊一簍簍鮮紅欲滴的荔枝果,我看得興奮異常。

早餐吃罷,就迫不及待的要去享受林中採果的樂趣。我和表妹決定先從前院大門第一棵荔枝樹開始,一路兒吃將過去。那果子真是好,以為這是最豐熟的了,前面還有更肥碩的;以為這是最甜的了,前面還有更甜的。也不曉得吃了多少,表妹突然不走了。

「妳累了嗎?」我問。

「不。」她搖頭。

「那為什麼不走?這一排只剩幾棵了。」

表妹嚴肅的搖搖頭:「我阿媽說不要去後院。」

「為什麼?」

表妹轉動她大而漂亮的眼睛,膽怯的說:「憨喜在那裏啊,好可怕,就在那小屋裏,瘋瘋的,嚇死人。」

「憨喜是誰?」

「我三叔公的兒子。」

「妳看過他啊?」

表妹倒退兩步,我靠近她的身旁,她嚇嚇的說:「我很小的時候看過,他總是蹲在門邊,文文的笑,就這樣文文的笑,」表妹擠了一個表情,「還流著口涎,眼金金的看著妳,有時候怪怪的伸出一隻手來,嚇死人。」

「只是文文的笑,真的很可怕嗎?」

「阿媽說他是瘋子,是瘋子喏,好可怕,會掐死人。」骨碌碌的大眼,比了一個掐人的手勢。

原來那破屋中住的是憨喜仔,就是那死去的三弟夫婦所留下的孩子。這大宅果然有些故事。我想到我看過的書,真是得意極了。

「可是,阿嘉,為什麼要把憨喜仔關在那裏?總是蹲在門邊,想來也不會害人。」

「我也不知道,本來是憨喜仔的二哥在裏面,他二哥死了,就換他進去了。」

「什麼?他二哥也是………」我大駭。

而空間裏驀然傳來一聲:「阿嘉,快回去,妳媽找妳。」我吃了一驚。這聲音就在我們的背面,不急不徐,冷靜清晰,彷彿早已在那兒佇立多時。我回頭看見表妹的阿媽,有一種窺探別人隱私的羞赧,慌慌的低下了頭。

阿嘉高興的扯著我的手:「我媽要開車載我們去玩啦,一定的,快,快點!」她說著已領先跑去。看到親家婆咪咪的頷首,我放下了心,隨著飛奔的表妹往大廳跑去。

阿姨果真是開車帶我們去玩。這幾年,姨丈在台北發了跡,生意做遍東南亞,還回來為家鄉鋪了路,一條直挺挺的柏油路,壯觀的開進林蔭小道,到了陳家大院門前便戛然而止,往後的樹蔭又再自動靠攏,還是崎嶇的亂石道。開路那陣,厝邊人都掛著極羨慕的臉色,說陳家的子孫有出息。

同行的還有表妹的姑姑。我們到豐原市繞了一周,然後到溪邊玩水,回途已是傍晚時分,我和表妹倒在後座上,累得一蹋糊塗。

「聽說明雄今年要回台灣?」

「是啊,伊很少回來。」沈吟了一會兒:「想伊也可憐,父母早死,二個弟弟又是那款。」

「那時,也沒人知道三嬸有那款不正常的血統。不過,明雄也有夠狠,放伊兩個弟弟,一去美國就沒消沒息,最近才想到回來看看。」

「唉!伊哪有法度,連出國的錢都是大伯給的。三叔只剩這一個兒子,好嘉在伊有出息。」

「唉!」壓低了聲音:「憨喜仔現在啥款?」

「誰知?聽媽說………」

矇矓裏我翻了一個臥姿。當下歸於沈寂,悶悶的,被撥開的風在車窗呼嘯,福特轎車劃過向晚的街道。

這夜我還是失眠。想起滿園纍纍的荔枝,餐桌上嘩嘩的笑聲。

「今年大豐收啦!」

「是啊,是啊,今天賣到好價錢,真好運!」

「明早卡打拚咧,趁好價錢給它賣掉。」

「對!對!」

舉杯而盡,喜孜孜的笑語,大刺刺的迴響在莊園裏,一家子歡天喜地。

隱約中彷彿還可聽到喧笑的聲音,然,這夜已經深了。我望著窗外,天像鋪張的藍油布,彩色不均,天上一輪似嬰孩無邪的睡臉,起伏的月色,如潑翻的牛奶,流了一地。沒有再聽見呻吟聲,夜色很美,靜靜的,安詳的,卻有些莫名的沈悶,有點未見的惶然,像一則天寶遺事,悵悵的叫人擔心。

天未大亮。後院傳來一陣凌亂的步伐,雜草窸索作響,步伐顯得有點慌張。女人的聲音,低低的交換著。

「死了嗎?」

「不知,昨兒我放的東西,伊都沒拿去。你看,還在那裏。」

「會不會是生病?」

「誰知道?」

我攀上那窗,兩個短布衫的女人,背對著我。碎步的、小心的,移動腳步,有時若想上前去拍那斑斑的門板,有時若佇立凝思。

「口荷!嘿!」前院又開始幹活了,準又在高枝上卸下一簍荔枝。

「卡緊!卡緊!」急促而愉悅的喊叫。

「免著急啦,咱兜的荔枝第一讚,免驚賣沒人愛!」

「今年賺大錢囉,哈,哈!」

我彷彿看見油黑的笑臉,咧著一張大嘴,忙碌的汗珠,涔涔的滲透了背衫。我的眼神逐漸拉遠,彷見一幅滿足而令人沈醉的畫面。定過神來時,兩個短布衫的女人早已不知去向。

我三兩下跳離統鋪,繞過廚房,悄悄靠近那幢小屋。

突然,拐角處閃出一個人影,我驚嚇的退到門後。

是親家婆,那個守活寡的女人。她若鎮靜徐緩的步向小屋,停在門前,幽幽的嘆了一口氣,蹲下身來,取走了洞口的食物。嘩嘩的人聲隨即湧到,伯公大步邁向前去,目視著小洞,眾人見食物不見了,面色都顯寬鬆。伯公佇立許久,半天才用手一揮:「我們走吧。」

我窺視這一切,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心裏很不高興,像是跟誰生氣似的,我蹩扭的走回臥房。

今天太陽很毒,我沒有什麼採荔枝的興緻。阿嘉帶我到屋外的果園,推開竹籬,迎面撲來一陣甜鬱的香氣,熟透的芭樂掉在滾熱的泥土中爛去,嗡嗡的一堆蒼蠅。

「這裏好像沒人整理。」

「還是有啦,只是這裏果樹種得很雜,每一種產得都不多,不像荔枝。」

樹蔭還是遮去了一點毒日,於是我樂意在裏頭逗留,我們隨手摘了一些果子吃,無目的的走著。

「咦,有人在這兒?」我看到兩只半新的竹籃,裏頭塞著毛巾和水壺。

「大概是竹仔嫂她們,這兒是給伊們整理的。」

果然,不遠的林後,傳來兩個女人的聲音,我們不約而同的停了下來,有點奇妙。

「想來嘛真殘忍,一個活跳跳的人,給伊關在那兒,吃甲放都在這會,沒死嘛弄得生病!」

「伊一家都很有錢,竟會容不下這個人,沒父沒母,已經有夠可憐了,還………」

「唉,不過,話說轉來,換做是我,也不知怎樣處理卡好,這款事,愈少人知愈好。」

「你想,今天早上,那吃的是憨喜仔拿去的嗎?」

「我看有些古怪。」

「是啊,不過,就算說憨喜怎麼了,伊們也不會宣揚的。」

「嗯,說不定憨喜仔早就死了咧,嘖嘖………」

聲音愈來愈近,陡地現出兩個人,四人相對都大吃一驚,半天沒有話。

這兩人我知道,就是早上那短布衫的女人,她們互望一眼,然後微笑的向著我們:「來這裏玩啊?卡早回去哦,不要給大人找沒。」然後拿起竹籃,兀自走去。

不高興的情緒又衝上心頭,夾雜一些莫名其妙的因素。我衝動的要去看看憨喜仔。我不再害怕,他不是瘋子,他是一個可憐的人,可憐的白癡而已,我要去看他,要去看他!

捱到眾人都午睡,我快速溜到後院,壓住一顆激動的心,慢慢逼近那小屋。我企圖找到一扇窗子,轉了數圈,才發現離頭數尺有一緊閉的小窗子,正好在這屋的背後,若不刻意走近,任何人都不得從宅內看到我。

我挪了幾塊大石,蹬腳上去,去推那窗頁,一次,兩次,它現出一點兒縫,心跳更劇烈了。我屏著氣把眼睛湊上去,向左,向右,向下,甚至向上,沒有,沒有,連個影子都沒有。

只見蕭條的四壁,和滿屋的臭氣。我急躁的拉大窗頁,那空隙正好可以容下我的臉。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

我快哭了,不知道為什麼傷心。我固執的站在石上,好不容易才說服自己,好不容易才決心做這一件自以為是的壯舉,可是……。

——「說不定憨喜早就死了。」

——「這款事,愈少人知道愈好。」

——「………」

日光還是刺目,紅艷的荔枝隨風招搖。我卻覺得天色逐漸暗了。離去時,彷彿發現門上的大鎖換了一個方向。

這晚我意外的入眠,卻是夢也不得安寧。我終究沒見過憨喜仔,可是他披著長髮長鬚滿宅子亂走,兩隻眼睛充滿恐懼和畏縮,一群人在他身後追趕,親家婆冷峻的臉龐,伯公凝重的皺紋,不斷的交織重現,向我襲來。

一大早就回台北了,路旁的樹夥同夢魘逐漸從飛馳的車後褪去。

回家後,我鬧了幾回肚子,流了鼻血,媽說我是荔枝吃太多了,弄壞腸胃。她問我好不好玩,我皺著鼻說:「還好啦,只是一些古來的作風,我無法接受。比方說,臥房裏一個大尿桶,實在受不了。」媽哈哈的笑了。

我不再想起那些天的事。只是,偶然聽媽說起,今年荔枝大豐收,賣價奇慘,果農的歡喜早已變成失望和憤怒,伯公的荔枝寧可送人,不肯賤售。而台北的荔枝還是貴得嚇死人,云云。

  • 金城分銷處
    金門縣金城鎮民族路90號 金城分銷處地圖
    (082)328728
  • 金湖分銷處
    金門縣金湖鎮山外里山外2-7號 金湖分銷處地圖
    (082)331525
  • 金沙分銷處
    金門縣金沙鎮官嶼里官澳36號 金沙分銷處地圖
    0933-699-781
  • 金寧分銷處
    金門縣金湖鎮武德新莊118號 金寧分銷處地圖
    0910334484
  • 烈嶼分銷處
    金門縣烈嶼鄉后頭34之1號 烈嶼分銷處地圖
    (082)363290、傳真:375649、手機:0963728817
  • 金山分銷處
    金門縣金城鎮民族路92號 金山分銷處地圖
    (082)328725
  • 夏興分銷處
    金門縣金湖鎮夏興84號 夏興分銷處地圖
    (082)331818
回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