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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珊(楊牧)的另一個故鄉

發布日期:
作者: 黃克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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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錄葉珊進金門作家之列,我雖在心裡也曾經有所疑慮。但隨著獲知其文星叢刊版《燈船》書中的〈佳人期〉、〈菜花黃的野地〉、〈馬纓花〉等十八首情詩都在金門寫成,接著閱讀《葉珊散文集》,我心境即坦然、篤定了。葉珊在1962到1964間軍旅金門,寫下了多篇以金門戰地為背景的散文,即收入集裡的〈水井和馬燈〉、〈在酒樓上〉、〈綠湖的風暴〉、〈料羅灣的漁舟〉、〈給東碇島的伙伴們〉……等等:
「 ……第一次我去的時候,那「六合三十幢」接合的村莊埋沒在戰地的黑夜裏。風很大,我甚麼也看不見,幾盞馬燈從小小疏落的窗戶裏洩出來,樹葉像雪花一般飄飛,有時打在我臉上……。」
「……我心跳著給遙遠的友人寫信:「我終於看見一座宋朝的村莊了!」第二次我去的時候,是一個陰霾的下午,那村子叫「山后」,在一叢又一叢的相思樹、木麻黃,和苦楝樹後面………。」(〈綠湖的風暴〉)
誰能忘了從葉珊瞳仁映現出的那座金門島嶼呢?誰又能忘了從島嶼眼中俯瞰著的青青子衿者葉珊呢?至此,誰敢否認葉珊沒涉水渡過「金門文學」的海域,留下一串迤邐的履痕?可我翻頭又想:即以最具代表性的這篇〈綠湖的風暴〉為例,葉珊是在寫金門嗎?不,葉珊不過是借金門之風物,澆自己胸中的塊壘。〈綠湖的風暴〉收在書中第二輯「給濟慈的信」單元,他在文章一開頭就說:
你該不會想到百餘年后的今夜,濡濕的今夜,我突然憶起那村莊,在破敗淒涼裏聯想到你。你知道宋朝嗎?宋朝的美,古典的驚悸。那一次我一腳踏進一座荒涼的宗祠,從斑駁的黑漆大門和金匾上,我看到歷史的倏忽和暴音的烟霧,蒙在我眼前的是時空隱退殘留的露水。我想到你。
一個半世紀以前的你,想到你詩裏的中世紀,想到你憧憬的殘堡廢園……。
濟慈1821年去世,而葉珊這篇文章1962年落筆,中間隔了約「一個半世紀」,兩人遙相對話,葉珊濡慕於濟慈,以遠方那位偉大浪漫詩人自況,有怨哀,有矜傲,定音槌落在詩人對時空及美的奧窔的沉思,而這隱含著自由、命運,與秩序的追求。前者凝注於浪漫,後者遙指向古典--及如文章結構也拋顯了古典形式的美,題目是「綠湖的風暴」,內文說看到濟慈坐在普魯斯第的小樓上,膝上擺著一本斯賓賽的史詩「仙后」,文章最末,您以「像遞過一片彩色的雲朵,我心猛跳,我該如何把你引帶到那夢幻的綠湖呢?讓我們共划一艘輕輕的菲蜢舟。我走到那裏你便在那裏─連綿的灌木林,嵯峨的山石,狹窄的水道,寒冷的碉堡;在馬燈下,在燭光下,你恒在,你是無所不在的詩人。「那雙唇,我親吻的雙唇,何以如此蒼白?……憂鬱的風暴。」作結語。綠湖的風暴、憂鬱的風暴,古往今來兩場風暴,前後呼應。那就是葉珊以一雙神奇的巧手,縫織古典主義與浪漫主義文學的錦繡。
浪漫和古典--或者說浪漫主義和古典主義之間的辯證關係。在時下一般認知裡,浪漫主義被窄化成和古典主義或新古典主義相對立。這樣的分別未免僵化,其實,早在十九世紀裡,斯湯達爾對浪漫一詞就別有解讀,他的解讀是奠基在現代性歷史意識發展下的,雖說是他別具慧眼,獨特的解讀,卻或是涵容最廣延,也最精確的解讀。他認為浪漫主義不是某個特定時期,也不是一種特殊風格,卻是一種當代生活意識、時間意識。他在《拉辛與莎士比亞》書中談論了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的界說。他「竟然」聲稱古希臘悲劇劇作家、詩人索福克勒斯和歐里庇得斯在他們的時代是浪漫派。為什麼?他所持的理由是,浪漫主義就是藝術地傳達出來的現時感,有別於古典主義著重非時間性的共相(普遍性)。斯湯達爾是「現實主義」派作家,他常公開反對浪漫主義,所以他上面對浪漫主義的推崇,我們很容易受困惑,我們必須釐清斯湯達爾認知下的兩種浪漫派,一種是他所謂的「耽溺於空洞的未來性修辭」的浪漫派,一種是前面那種傳達出現時感、趣味、時尚,就像莎士比亞比拉辛古老,卻比他更時尚、更具現時感的浪漫派。而這也就是為什麼索福克勒斯和歐里庇得斯雖然是西元前四、五世紀古希臘時代作家,是古典主義藝術的源頭,但也可以被視為浪漫派一樣。依循斯湯達爾這理路,楊牧在葉珊時代的文本--以《葉珊散文集》為例--何嘗不是現代與傳統、浪漫與古典,可前後兩包、左右逢源的?
所以我稱金門毋寧是葉珊的另一個故鄉--不折不扣,文學的故鄉。因為在那裡,集現代與傳統、浪漫與古典、同時也集即時感、非時間性完美永恆於一身的島嶼,正是他文學心靈的皈依之地。鄭政恆說散文集《年輪》是座分水嶺,1972年是葉珊時期的盡頭,下開楊牧時期。我則說不然,葉珊時期有楊牧,反之亦然,楊牧時期豈無葉珊?不必縱橫觀察半世紀,直探其軍旅時期戍守的彼一島嶼而寫下的這冊《葉珊散文集》、那源頭之水即足矣!我願遙告葉珊的楊牧,您其實不必悔其少作,在這本散文少作裡,正埋藏著一顆弔詭而飽足的心靈,託在那座遙遠的,您曾經寄生其中的島嶼,那是揉雜著現代浪漫與傳統古典於一身、正反若合的,您心靈的故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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