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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衰退

發布日期:
作者: 陳伯軒。
點閱率:1,272

我有一位女朋友,很愛很愛我,但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只有在我阿嬤天天衰退的病榻前,不定時閃現在話題之內。
啥物時陣欲娶某?
無啦,人我、無、欲、結、婚、啦。
不一定每次都把話講得很果決,更多的時候我的話語黏濁纏繞,搭配著浮誇的表情與音調,回應阿嬤在病床上千篇一律的問候。但她都會接著說,有一位查某囝子足意愛你,伊就愛著你啊……。
話題總是不由自主地會停留在空白的凝視中,我看著躺在床上的阿嬤,床頭播放的廣播電台夾雜著嘶啞碎裂的歌曲,阿嬤靜靜地望著天花板,眼神很空很空,通常我會再停留一下想想還能不能講個什麼樣的話題,看看能不能逗她說說話。
結不結婚,一年一年地過去,對我愈來愈沒有壓力。或許是因為家族裡不結婚的人太多了,堂姊、堂哥、三位堂弟,還有弟弟,或許因為大哥已經結婚生子,好像那種傳統的責任有人盡了。在我青春正盛的時候,但凡有結婚的話題我便以故作叛逆又戲劇化的口吻戳破了家人的期盼--拜託,單身多好啊!唯獨一次讓我驚恐的,是早晨聽到阿銘叔叔來到店裡,我還在房內賴床,隔著一扇門聽見他問著媽媽說,你家老二怎麼還不結婚啊?由於是偷偷聽到了他們的對話,我不禁聳起了神經,「他喔……」媽媽悠悠緩緩的口氣像是思索又像是喟嘆:「看起來應該是不會結了。」好險,卸除了警報,又跌入了枕頭。還以為媽媽會不會也知道了些什麼?但就算這樣,我從來不會也不想去說破。
萬幸啊,他們問我的是結不結婚的問題,而不是問我愛不愛。畢竟結婚更像是社會制度或人生階段的一種架構,不要這個架構的理由太多了;可是愛或不愛很大程度卻是包裹在生物性中的本能中,這個問題除了坦承以外的任何修飾,都有一種撒謊的心虛。
我沒有一位愛我的女友,但為了可以更好地去愛,卅歲以後,我開始加入健身房。
第一次參觀連鎖健身房時,對著五光十色的投影閃爍燈光,竟有著置身於夜店的錯覺。業務員老練的台詞單刀直入:你的目標是像誰?我訥訥語塞。郭富城?彭于晏?你想要變成什麼樣子的身材沒有想法嗎?混亂中我逃入了電梯,看著自己慌張又笨拙的神情,我想變成誰?我根本沒有想過這竟然會是個問題。
起初的目光就是這樣的膚淺又害羞,就是不斷地鍛鍊於雕琢自己的軀體與肌肉,就是對著鏡面擺出足讓燈光陰影交錯得最立體乃至於拍出最上相的局部照,上傳、交友。尤其在剛開始的半年內,歷經了健美人士所謂的新手蜜月期,每天的鍛鍊伴隨著規律又明確的延遲性痠痛,渾身上下,該膨的膨、該脹的脹、該硬的也硬了。朋友看到了我不尋常的變化,無不促狹地斜嘴一問:健身的時候,有沒有被搭訕啊?
問這個話的人,總是外行。他們的想像如同我剛開始的倉皇及慌張,還以為健身房是個高級的交友婚配中心,大家各有心思。偏偏,我逃離了時尚絢麗的潢設,來到了台北健身院,一個陽春的地下室空間,點著大白大白的日光燈,平板的鏡面把所有的凹陷都曬得光光亮亮,廢棄的三溫暖隔間用來堆疊雜物,而都會傳說中那些不可告人的祕密空間,完全沒有,只是兩張發霉布簾隔著對門的兩把蓮蓬頭。
蒼老與蒼白,就是北健的早上。北健的早上,都是積年的老顧客來運動,那些大叔大伯,少數是趕著上班前來進行例行性訓練,絕大多數則是已經退休。這麼早的時間,除了像我這樣在寫博士論文的研究生外,也不常看到年輕人。我向來僻靜,在健身房不曾同任何人攀談過,早上的健身房背景音漂浮著乾枯的沉靜,有的獨獨是叔叔伯伯們的寒暄。
「阿泰上禮拜去割大腸瘜肉你知道嗎?」「我上次去做睡眠胃鏡,那一家不錯,我再推薦你。」「哎呀,上次的健檢紅字還是變多了。」「老羅罹癌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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