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尋父母舊日足跡
民國四十七年八二三砲戰爆發,無情的子彈傷人無數,父母跟隨逃難隊伍遠離峰火金門,首先在彰化縣新港鄉落腳,時間不長,只數個月就轉往台中烏日,在此租屋將近四年,兒時常聽父母談及烏日。
烏日成功嶺是國軍健兒入營洗禮的第一站,父母當年在成功嶺經營合作社,台灣之大地名之多,成功嶺和烏日一樣,因父母經常提及而常伴腦際,也拉近情感距離。只是求學、工作、結婚、生子,庸庸碌碌大半生,總為奔赴前方目標而行色匆匆,何曾停駐腳步與之親近,款款傾訴孺慕之情。
今年退下職場邁入第九年,總算規劃踏尋父母舊日足跡。年前先在目前居住的中正區戶政事務所,申請父母住台中時的戶籍謄本,六十年前的戶籍記載,字小筆畫簡略,解讀需費功夫,但卻是找尋父母足跡最重要的線索。捧讀戶籍謄本,父母年輕時光來到眼前,內心難掩悸動。不放過謄本上任何蛛絲記載,條分縷析書寫紙上,用時間軸排列遷徙順序,也從大姊二姊記憶進行比對,整理出父母在烏日租屋兩處,之後搬到台中東區,再因祖母書信思念,舉家搬回金門,那是民國五十二年的事了。
一一一年三月三十日付諸行動,搭高鐵前往烏日,展開三天兩夜的尋根之旅。行前原想訂房台中國軍英雄館,但此處位於台中市區,進出烏日還需搭車,為了早晨和黃昏都能外出探訪,從訂房網站booking訂了烏日區的康茵行旅。
查看地圖,高鐵台中站與投宿地點並不遠,揣想應是十多分鐘腳程,安步當車慢悠過去,順便認識這久違了的城市。外子背著厚重行李,亦步亦趨跟在後面,太陽底下未見任何指標,失了耐性嚷道:「妳不要說好像--」停下腳步拿出手機「孤狗」一番,仍不辨方位,決意攔搭計程車,有些揮手未停,急匆匆呼嘯而過;有些還未前來就已右轉。外子跑步向前攔住一輛計程車,告訴司機旅館名稱,司機需要知道路名,然後定位GPS衛星導航前行,過高架橋左轉就是大同九街了,一眼看去這個區域新建築聳立,投宿的康茵行旅也是嶄新的建築--訂房猶如押寶。付了車資,跟司機說:「您幫了大忙!」各自奔赴前程。
康茵行旅checkin櫃檯後整面牆以書做為裝飾主題,老闆許是愛書人吧!上到住房樓層,走道瀰漫淡淡清香,房間數不少,房門設計雅緻;住房空間不大,充分規劃也算一應俱全。合宜的房價包含早餐(雖不及歐式buffet豐盛)算是CP值高,有意願再次入住的旅店。
安頓好行李,稍加盥洗,立馬展開此行任務。兩位年輕櫃檯人員不知道中山路在哪?心頭一驚,特意挑選的住宿該不會距離太遠吧!來到大馬路,不知是疫情還是人口外流,步行其間,未見人影。總算看到一在門前剖檳榔者,請問中山路怎麼走?和氣熱心的指點「過地下道往前走,橫的那條就是」點頭如搗蒜,大步朝地下道方向走去,「烏日捷運站」赫然在目,站前有年輕人蹲地上整理路面縫隙,再次請問中山路,他說不知,但旁邊牆上有地圖,地圖上有烏日國小標誌,年輕人說烏日國小在捷運站旁,順著他指的方向,走幾步就看到印有烏日國小字樣的鐵柵欄,放置在後門人行道上。
姊姊昔時就讀的烏日國小,在我腦海縈繞已久,見到本尊,內心澎湃,立刻拿出手機拍照上傳。一位傍晚運動的婦人指點,從巷弄穿越即可到達前門,也就是中山路了。這條巷弄是烏日國小圍牆和烏日公有市場形成的狹道,即使近黃昏,仍有零星擺攤,巷弄中間段供奉神祇,我頷首合掌膜拜,祈求順利找到父母從前定居之處。再往前走則有小吃攤,據說厚工炸豬油,傳統手法烹調,是平價的市井小民美食。若非疫情肆虐,外子常在耳邊叨念提醒,肯定要坐下嚐鮮重溫年少吃路邊攤時光的。
來到烏日國小正門,許多家長鵠立校門口等候孩子放學,我對著斗大燙金的烏日校名猛拍,此時姊姊line來「妳在烏日嗎」,和姊姊在人聲車聲鼎沸的校門口煲起電話,這裡有她啟蒙教育的寶貴記憶,三十年前還拜訪了她的烏日國小鄭友仙老師呢!徵詢警衛同意,實名制,進入校園拍下教室和操場,姊姊看了照片說:「這已經是改建後的校園了」不知是否悵然!
離開烏日國小,沿著中山路找尋戶籍記載的門牌,第一個住處找著,目前是「全家福」門市,少不得拿手機左拍拍右拍拍,心滿意足。由於兩處都在中山路上,且都是雙號,繼續前行,未看見所找門牌,且門號跳動極快,四十八號隔二、三間已是六十六號,這中間隱藏一條極窄巷子,有摩托車進出。我試著走進這窄巷,但因窄又長,一邊是房屋牆壁,一邊放置少許汽油桶,我躊躇猶豫著,走進三分之一又退回原地,還是鼓足勇氣走到底,眼前竟是一大片未經開墾的田野,雜草叢生,也有零星住戶,好似遺世獨立於繁華之外。一農夫蹲在小畦蔥園靜默整理青蔥,我請問老農,何以未見中間門號?農夫說這裡面也編有幾個號碼。他看了我紙上資料,說「但這裡是烏日村一鄰,不是四鄰。幾十年前門牌有更改過。附近現已拆除的戲院叫金民戲院……」謝過老農,聞著花香、聽著犬吠聲,想著這條路是否留有父母的足履?
出巷弄回到中山路上,見前面「育恩號」門前站一對夫妻,正送走騎車少婦。女主人看到我,臉上有和善笑意,就又趨前詢問,男主人看了我的紙上記載,熱心講述烏日街道概況,且說門牌號碼均已改過,戶籍上的門牌絕不是現在的門牌,且明確告知,前面軍營對面整片即是湖日村……已是黃昏,再三道謝。計劃隔日一早前往找尋,回旅館途中經烏日捷運站,一中年人陪輪椅老人,正高聲說道「這裡幾十年前……」我停駐腳步,跟他說此行就是尋找幾十年前父母足跡。他熱心提供諸多訊息,也拿出手機搜尋地圖解說方位。我問區公所如何走?他說步行可及,但查門牌是戶政事務所,路途就遠些了。烏日人仍保有純樸本性,今日所遇三位在地人都竭盡所能協助,心裡滿滿的信心和感謝。已是華燈初上,快步走回旅店。
第二天一早探訪湖日村前,先打電話到烏日戶政事務所,說明來意,電話轉到負責門牌的吳先生,他記下舊門牌,要我留電話,等他查好資料會回電。吳先生靜心傾聽、口氣溫和,沒有怕被麻煩的不耐感,這使得我在尋找過程中也充滿愉快。
不一會兒,吳先生來電,告知新門牌號碼,也跟我說這兩個門牌的大略位置,內心感激,無法言喻。
有了新門牌就可以正確找到位置,自然是速速出門,載欣載奔向目標前進,父母在烏日兩處居住地即將呈現眼前……。
第三個住處在東區練武路。有了之前經驗,在旅館先行打電話到東區戶政事務所,負責門牌的先生說「沒有妳說的十八衖」,掛斷電話,拿起原始謄本左瞧右瞧請先生瞧,是十八衖沒錯呀!外子提議親自跑一趟,為趕下班前到達就搭計程車前往。受理的陳小姐感受著她的熱心,找不到十八衖就以父親名字為關鍵字繼續找尋。此時門牌先生前來,說簿冊裡有找到地址,但劃了大叉,我問他何以如此?門牌達人兩手一攤莫宰羊,倒是陳小姐推測,「應是房子拆除,無此門號了,因此劃叉」。陳小姐能同理我欲找父母足跡的願想,她說,也曾有日本人千里迢迢回來找童年舊址。她上窮碧落下黃泉,總算想到一個法子,拜訪資深的所在地里長,她且打電話到區公所詢問富台里里長電話。
從戶政事務所出來,打電話給里長,里長要我們拿戶籍謄本到辦公室研究,里長七十多歲,但六十年前他還只是孩提。他帶我們走練武路左轉229巷(此巷現已改為富台東街)進到一雜貨店,是為九十五歲蔣老太太的家,蔣老太太耳朵還很靈光,但不記得了,倒是她七十多歲的女兒知道位置,因為同住十八衖,她們住一號,父母住十九號,那裡原本是眷村,數十年前改建為國宅,雜貨店就在隔壁,因此對於舊環境非常熟悉。她也是讀力行國小,那是父母搬家後姊姊轉學的新學校。蔣小姐指著右前方說,那裡有公園(即台中公園)、有幼兒園、有廁所,和姊姊的回憶相近呢!姊姊回憶力行國小沒有營養午餐,每到中午父親就騎三輪車送便當給她和大哥,看著父親的背影離去,當她讀到朱自清〈背影〉,就想起那段時光,姊姊講述時潸然淚下。
「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父母故去多年,他們的言談笑貌,長存我心,是我人生路避走偏鋒的有力警醒。謝謝外子陪伴,讓我啟航前行,一圓宿願。「六十年磨一劍」,久別重逢,有著驚鴻一瞥的喜悅和感傷。昔日的平房現已改建為三層樓房,尋找過程中想像自己見到目標物是否激動落淚,倒也泰然平靜。常常羨慕兄姊有父母較多的陪伴歲月,但也因為兄姊承擔了現實和世俗,讓排行在後的我能有詩和遠方。外子看我跑進跑出、頗見成果,戲謔的說「妳可以讀博士、做研究了」呵,興意盎然,自然有拼勁。回想父母在他們的中老年時期,定居士林,接助為數不少的金門學子,那種博大胸懷,不是我輩中人能夠做到的。「大孝終身慕父母」,如果我有一絲絲懇摯和寬容的好脾性,都要感謝我的父母。
父母烏日的兩處租屋,都在烏日國小方圓之內,就也近菜市場,印證成年後父親常說「買房子要選擇近市場和學校」,想來是生活經驗累積的睿智。也常聽父親說,當年五千元可買一大片農地,因合資的宗族伯父猶豫,沒有買成。「早知道,就好額(富有)了」,父親說這話的八○年代,「千金難買早知道」已讓父親扼腕;六十年後的今天,土地飛漲,更是不可同日而語。現今烏日,有台鐵、有高鐵、有捷運,交通便利,且舒適。一在地人說「烏日土地刻意被財團壓低」我未細問,不知其邏輯性,顛覆一般人認為財團炒地皮、囤地、堆高房價的既定印象。倍受年輕人擁護的執政黨,不敢得罪財團,房價一日千里。賴副總統在成大演講,逾四成學生表示,只想當「躺平族」,因為再努力也達不到人生重要的買房目標,乾脆躺平,不追求了!
狄更斯在《雙城記》說「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烏日歸來,走回常軌,心上一個角落落了實,不早不晚,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