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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布日期:
作者: 李福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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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同學
二○一九年年底,我在網路上看到一則家鄉不幸的訊息,說有一艘漁船在冬風惡浪中翻覆,兄弟兩人落海,弟弟獲救,哥哥不幸溺斃。我想金門兄弟檔打魚的人不多,新聞故意隱去姓氏而不刊載,然而我心裡有數,猜想大概就是你而無疑了。
我透過記者朋友去打聽,果不其然就是你,我除了震驚之外,就是感傷。我十幾年前返鄉,為了寫一本書之故,專程登門去造訪你,那是我們初中畢業分袂以來,五十年後再相見。
那一晚坐在你家的客廳,在通明的燈光下聽你講故事,只見你的貫字臉留了落腮鬍,跟我唸初中時的印象完全不同;那是生活的打磨,歲月的滄桑,人世的倥傯,刻鏤在你的臉上。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昔別君未娶,兒女忽成行。」這樣的老杜詩句,正是我們人生的寫照。
初一的班上,你坐在前排的第一位,一班四十幾個人,你的個頭最小;一張白淨而靦腆的臉蛋,還有一些羞澀。可是再次見到你,讓我刮目相看,你已有了粗獷與豪邁之氣,散發出一股男子漢的氣息了。
你說母親早逝,小學六年級之時,人家早晨還窩在暖被窩裡,你就要三更燈火五更雞,起床幫父親下海。金門的冬季天寒地凍,風高浪急,而兩岸的尖銳對立之下,你出海也常冒著被海防部隊誤擊的風險。你年紀這麼小,就要在浪尖與槍尖中討生活了。
一九六七年初中畢業,你跟一般貧困家庭的子弟一樣,立馬投入生活的洪流之中,而與孔子公告別。金門是戰地前線,你考上了戰鬥村的警員,待遇不錯,生活也有保障,可是父親不知那一根神經不對,不同意就是硬不同意,任你好說歹說,父親說不准就不准,你也無可奈何?
父親不准你當警員,我覺得好生納悶;而對於你的名字,初中同窗時我也不好意思問,只覺得好奇。那晚我終於忍不住問說:「為什麼你取名何必呢?」我說老師每次點名,第一個就點到你:「何必。」你就大聲喊:「有。」老師第一次都會怔了半晌,覺得很奇怪,端詳了你一下。
你彈了手中的菸灰,端起桌上的茶杯,招呼我喝一口茶:「老同學,這事是有原因的,說來話長,主要跟父親的遭遇有關。」我雖然長期作口訴歷史,仍然有一點不瞭解。
你說:「抗日戰爭的時候,金門淪陷八年,老一輩的人把這一個時期稱為『日本手』。老百姓遭受異族的壓迫,而南洋的僑匯斷絕,許多人吃了中餐,不知晚餐在那裡?國弱而民貧,人民被驅如犬羊,過著一種完全沒有尊嚴的生活。」
在泛黃的燈光底下,你講到了父親的命運,只是金門千百子民命運的一個縮影。你說:「日軍強迫金門農民種植鴉片,分甲乙兩級,每年收購到廈門轉賣,用煙土麻痺與荼毒我們中國人,然後以賺得的金錢再去買武器、發軍餉,回頭又來蹂躪我們。」
這些我都知道,老一輩的人都跟我提起過,所謂「前事不忘,後事之師。」
「父親被人密報,誣指他偷藏鴉片。一般人稱為黑金,轉賣是很值錢的」,你喝了一口茶,回憶父親告訴你的故事:「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時代,父親被吊打、灌水、電刑,警察無所不用其極的刑求,但是父親沒做過的事就是堅不承認,肋骨被打斷了兩根。」
「父親因此痛恨警察,一聽到警察兩字就討厭,他認為那些充當日本警察的人,為虎作倀,只會欺侮金門人。」你說:「父親忘不掉那些警察的嘴臉,如果我去當警察,就會勾起他痛苦的回憶,一直折磨著他。」
你說父親把你取名「何必」,就是說作人要厚道,得饒人處且饒人,又何必如此窮兇惡極呢!
「那麼為甚麼你父親也不准你去當兵呢?」那個年代金門人為了尋求出路,甘冒生命的風險,當兵的很多。我調整了一下坐姿,翹起二郎腿,環視了你家的擺設,公嬤廳的神案電燈燭火是明亮的,一張吃飯桌子,一組簡樸的沙發,就構成了你的生活背景。我說:「那時第三士校在金門設校與招生,許多不識一丁的人都去當兵了,何況你是初中畢業生呢?」
「老同學,你知道我弟弟叫甚麼名字嗎?」
我那裡會知道呢?就問說:「叫甚麼名字?」
你說父親很逗,取了一個大家都想像不到的名字,弟弟的名字在村子中常常被人取笑。父親雖然識字不多,不過他都有自己的主張,自己的看法。「他取我弟弟的名字,你可能想像不到。」
我很好奇,心想一定大有深意,問說:「甚麼名字?」
「你猜猜看。」
「幾個字?」
「同樣兩個字。」
我左思右想,提出幾個名字,但都猜不著,最後只有投降了:「我猜不出來。」
「何苦」,他頗為得意:「你萬萬想不到吧!」
我確實怎麼想都想像不到,金門人有此頭腦有此創意有此膽識,在那個軍事倥傯的年代,敢於特立獨行,不畏世俗的眼光的確實不多。我不禁大為嘆服,就問說:「你父親好像在開玩笑,怎麼把兒子取這樣的名字?戶政所當初難道沒有意見嗎?」
「你說的一點沒錯,豈止有些意見?萬一金門戰地政務委員會找麻煩,說金門人有人取名何苦,反應一種苦不堪言的生活情狀,被中國大陸拿去作政治宣傳」,你又點燃了一支煙,吐了一口煙圈:「然而父親很強項,不肯改就是不肯改,他說自己有命名的自由權力,政府管不著。」
「你取名何必,是有原因的;弟弟取名何苦,想必不是沒有原因的吧!」
「那當然。」
你說:
一九五三年七月十六日,國軍海陸空三軍一萬多人聯合去攻打東山島,由金門防衛司令官胡璉將軍負責實際指揮,但因軍種作戰配合不力,陣亡兩千六百多人。
當傷兵由登陸艦載運抵達尚義海灘之時,已是薄暮時分,父親拿著扁擔與麻布袋權充擔架去搶救傷兵。這時是七月中旬,天氣非常的燠熱,當艦門一打開,一股滾滾熱氣的屍臭味迎面撲鼻而來。父親進入船艙,連口罩都沒得戴,一直不停的嘔吐,把中午吃的地瓜稀飯的酸水都吐出來了。
父親發現船艙裡東倒一堆,西倒一堆,沒有一個落腳處,到處可見斑斑血跡;只見有些死者被射瞎了一隻眼,有些頭顱被削去一半,有些胳臂斷了,有的肚破腸流。而受傷的呻吟聲此起彼落,他就與人把傷兵扶上布袋作成的簡易擔架,只見傷患滿身滲著血跡,眼睛噙滿了淚水,一直哭爹喊娘。
那種悽慘情況真是慘不忍睹,給父親很大的刺激與打擊,也給他很大的啟示,覺得人生如此很沒有價值。
「所以你弟弟才取名何苦。」
「說的沒錯。父親認為作人作到如此,連豬狗都不如,真是何苦呢?因此,他打死不讓我去當兵,說要是有一天也是如此,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他寧願先把我打死了乾淨。」
「你弟弟那一年出生?」
「東山島戰役之後,一九五三年的年底,小我三歲。」

父親是一個打魚郎,要你繼承討海的衣缽,你別無選擇,這就是你的天命。從那一刻開始,就已決定了你今天的命運了。
你回憶早年的歲月,說不論冬夏每天清晨四時天還未亮就得起床,揉一揉惺忪的睡眼,抬頭只見幾顆晨星眨著冷眼不斷在閃爍。
你先挑網具到海邊,再回頭來扛船。這時的金門是烽火歲月,實施戰地政務體制,港口管制異常嚴格,漁船都用鐵鍊串聯鎖在岸邊。你的個子很小,而父親性子又特別的急,不時像催命的喊說:「快點!快點!」你要是動作稍微慢一點,他就罵人。
你說每次四個人扛船出海要走一千多公尺,雙腳陷在泥灘中,常常壓得讓你臉紅脖子粗,上氣不接下氣。而金門冬天北風狂吹,風頭如刀面如割,常凍得令人縮著脖子打哆嗦,手腳有時割傷了都不知痛。
這時兩岸的鬥爭如火如荼,尤其金門身處前沿陣地,連漁民都被綁在國共鬥爭的十字架上。你經歷了這一段最為艱苦的人生歲月,真是刻骨銘心。
你說那時金門的漁船,都歸自衛總隊管轄,每艘漁船都安置了安全人員,漁民都要入黨,做一張漁民證要十八張人頭照,而且要五戶聯保。〈四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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