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
一九七一年,有關單位看上你了,把你吸收招訓,參與了一項「劍魚計畫」,從事海上的反宣傳工作。當時陸上有心戰部隊的空飄,海上就有海漂,你就被委以執行海漂的工作。
「罐子裡裝著收音機、肥皂、牙膏、牙刷與打火機。」你說這些都不算甚麼,到了一九八五年,情況有了明顯改變,從事海上交易,你問我說:「賣甚麼東西最能讓大陸人賺錢呢?」
我一時眼睛睜的大大的,茫然不知所對。
「麻將牌。」你說:「老同學啊!你信不信?賣麻將牌給大陸人,一副賣兩百塊錢新台幣,起碼可以讓他們賺一倍以上。所以這時的金廈海域,表面上看起來是風起雲湧,暗地裡卻潛藏著無限商機,因此交易非常的熱絡。」
當時金門戰地政務委員會嚴格禁賭,真箇雷厲風行,但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老百姓若賭博被逮到了,送去明德班管訓,捉隻螞蟻問你是公的或是母的?你無論怎麼回答都是錯的,都得討一頓打;公教人員就撤職查辦,連飯碗都得丟了。但是你當初就奉命,專門出海賣麻將牌。
「一箱有十副的,也有二十副的,抬起來沉甸甸的。」你回想當初摸黑工作的情景,看我有一點不可思義的樣子,又解釋說:「這些麻將牌都是特地從台灣運過來的,賣了好幾年,總共賣了好幾百卡車,每次都有專人出海收錢。」
一九九二年金門解嚴前夕,兩岸的政治氣氛日漸緩和,春江水暖鴨先知,促使海上的交易在金廈海域萌生,大陸的漁船追著你跑,漁民甚至跳到你的船上,要強制進行交易。
你說海上交易分三個階段:「一、以物易物;二、以黃金購買;三、直接以新台幣作為通貨。」你不無感慨的說:「那時台灣錢淹腳目,經濟發達是亞洲四小龍之首,人民豐衣足食,大陸人民真是既羨且妒。」
以物易物時期,大陸漁民最喜歡以魚蝦換雨衣、雨褲以及塑膠製打火機,這些品質好又耐用,大陸人喜歡的不得了。一只簡易塑膠打火機,可以換一斤竹莢魚。
你說大陸漁民看到台灣地下工廠出的手錶,既漂亮又便宜,就以黃金買回去轉賣,非常的暢銷。可是買主戴了幾天就壞掉了,上門找賣方理論。可憐大陸漁民根本搞不清楚,到底他是騙了人還是被人騙了,雙方發生肢體衝突,就有大陸漁民因此被人活活的打死了。
講到這裡,你又抽了一支煙,只見一縷煙霧騰空緩緩飄去;金廈海域的愛恨情仇,就像煙霧一樣的虛無縹緲,想抓抓不著,但是它又依稀的存在:「後來大陸漁民乾脆直接登陸金門,在岸邊找買主交易,只要誑說海巡的來了,一桶魚二百元新台幣,他五十元就急著脫手了。」
兩岸的漁民互動頻繁,大陸漁民覺得這樣的交易擔驚受怕,太麻煩了,就約你直接登陸去買魚貨。
「可以嗎?會不會被你們逮了?」
「沒問題啦!」
「沒問題是你說的,你先溝通好,沒問題再進去。」
海上交易,拉進了兩岸漁民的距離,有時你就藉機會找他們哈啦兩句,問說今天抓到多少魚啊!要不要賣啊!你們就立在船舷邊聊天,有時一聊聊的很久,彼此的戒心就漸漸減低了。
「貴姓?」有一次你這樣問。
「何。」
「人可何?」
「沒錯。」
「那麼我們是同宗,我也姓何。」你就跟他拉關係攀交情,有時送他塑膠袋,有時送他塑膠打火機。一有機會在海上碰到,就會靠攏過去跟他打一聲招呼。
有一次,你問說:「你是那裡人啊?」
「廈門人。」
「廈門哪個地方啊!」
「廈門何厝人。」他說何厝分上何與下何,上何是種田的,下何有蚵田也討海。
你就找機會跟他親近跟他搭訕,不忘從事海上反宣傳策反的工作。有一次碰到他,你就拿出船上的小火鍋,問說:「今天你有沒有收穫啊!拿一條魚過來煮好嗎?」
你開了一瓶58度的金門高粱酒,兩個人就在你的船上吃黑鯛魚小火鍋。你拿出汽水杯子,斟了半杯酒,說:「我們喝一杯吧!」
「這是甚麼酒啊?」他啜了一口,很驚異地問說:「怎麼這麼香這麼醇這麼好喝呢?」
「金門高粱酒,你要是喜歡,等一下這一瓶就帶回去。」
「你上次告訴我姓何,那麼還沒請教你的大名呢?」當三杯下肚之後,你看他的臉有一點酡紅了,就趁機摸一摸他的底。
「何德,道德的德。」他反問說:「你呢?」
「何必。」你怕他聽不清楚,就說:「必須的必。」
兩人從姓名開始談起,談得很投機。他再次邀你到廈門去買魚貨,他說可以幫你找門路,保證可以買到新鮮又便宜的。
你上一回擔心貿然進去會有問題,要他先回去溝通好。他說對於金門同胞,我們歡迎都來不及,怎麼會有問題呢?
你就真的進去了,一回生,二回熟。大陸的公安也很上道,漁船日誌故意不登錄,讓金門漁民回來不會惹麻煩。大家有樣學樣,吃到了甜頭,以後進出大陸就好像走灶腳一樣了。
三
一九九三年仲春。
那一天你帶著弟弟還有兩個夥計,身上揣了十萬塊錢新台幣,又登陸去買魚貨了;這次你不到廈門而去了圍頭,這個當年八二三砲戰之時,砲鎖料羅灣運補的漁村與僑鄉,只見市場滿地都擺滿了鮮魚,魚牙子一直在吆喝著。你抬頭正在找尋有無適當交關的魚牙子,忽然有人輕輕的拍了拍你的肩膀,你回頭一看,只見左右兩邊各站了一名彪形大漢。
「你是何先生吧!」
「甚麼事?」你瞅著這兩個人素昧平生,看樣子也不像作買賣的人。你雖然有些詫異,但仍不疑有他,回說:「我就是。」
「請跟我們走一下。」兩人欺近了你的脅下。
你感到事態不妙,用眼神向弟弟與兩個夥計示意了一下,就說:「我們好像不認識,你們找我有甚麼事?」
「請跟我們去喝茶,有事情要請教你,跟我們走一趟就知道了。」
當夜你被扣押了,從圍頭換了四次車,把你送到了泉州安全局。泉州下轄龍海、南安、晉江、惠安與石獅。
泉州安全局的三樓,你一進去只見擺滿了二、三十張椅子,坐滿中共的情治人員,氣氛異常的嚴肅,幾十雙眼睛一直盯著你看。你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陣仗,而且每一個人的眼睛就像兩支利箭一樣,好似要把你射穿一般,看得你冷汗直流,坐立不安。
「坐,你坐。」
你惴惴不安,屏住了呼吸,用眼角餘光掃瞄了一下,把屁股坐在椅子的二分之一。面對這一群中共的情治人員,不知他們找你來有什麼事?心底在盤算甚麼?但是你直覺不是甚麼好兆頭。你孤單一個人,如今落在人家織就的網子裡,好像蒼蠅被蜘蛛結的網黏住了,你在心中一直盤算,要怎麼想方設法掙脫掉,否則只有等著牠來吃。
「你叫甚麼名字?」坐在中間的人,穿著一襲列寧式的藍布衫,短髮,三角臉,濃眉,戴了一副黑邊眼鏡,表情很平靜,看不出他的喜怒,首先就問話了。後來你才知道,這是泉州安全局的主管,把你提詢了。
「何必。」
「怎麼寫?」
「人可何,必須的必。」
「哪裡人?」
「金門人。」
「金門哪裡人?」
「何家村的人。」
「今年幾歲?」
「四十三。」
「你參加了甚麼組織?」
「我參加了漁會。」
「不是這個。你參加了甚麼情報組織?負責人是誰?」
「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漁民,那有參加甚麼情報組織,長官講的話我一點也聽不懂。」
「你負責什麼任務?從實招來。」
「我只負責打魚。」
「你幹這個事情多久了?」
「你說打魚啊!」你扳著手指,眼睛瞟上頭,屈指算了一算:「二十六年了。我打魚已經有了二十六年了。」
「我不是說這個,」他盯著你看:「我說你搞情報工作幾年了?」
「我哪有搞甚麼情報工作?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漁民。」
「你要吐實。我們已經掌握你好久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甚麼?」
「你不要狡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他的臉一下子變得很嚴肅,兩道目光直射著你,讓你覺得毛骨悚然:「我們不會冤枉好人,但也不會輕縱壞人,你最好交代清楚,到底為那一個單位工作,平日都做了些甚麼?要老老實實的一條條一件件說清楚、講明白。」〈四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