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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鄉關

發布日期:
作者: 黃秀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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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38年這一年在中國歷史的長河中,是一個重要的里程碑,對於少年的父親來說也是生命中重要的轉捩點。戰爭還在持續著,空氣中處處瀰漫著炮火的煙硝味,亂哄哄的街道承載著無所適從的人群,茫茫然中透著一絲惴惴不安,在未知大於已知的惶恐裡,只能從紙醉金迷的假象中稍稍得到慰藉,多少人在戰亂的浪潮裡隨波逐流,我的父親也因著這波洪流飄到了台灣。
父親幼年失恃家中貧寒,為生活所苦,年未及弱冠便離開了老家,隻身一人到上海這個十里洋場來討生活;他在蘇州河上擺渡、在碼頭上做捆工、當學徒時還要幫師娘倒馬桶,凡是可以掙錢的工作,只要有機會都願意嘗試。就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偶然遇到從事建築業的表哥,表哥說:有一個機會可以到台灣工作,並且可以預支三個月的工資當安家費,是否願意前往?父親毫不考慮就答應,拿了安家費返鄉交與爺爺即匆匆和家人告別,登上了開往台灣的輪船,家中老父趕來送行,卻沒料到此去經年,要再見上一面竟然是難上加難!父親跟著營造廠來到台灣,在構建中的國防醫學院三軍總醫院工地,當一名泥水小工,和一群同舟共濟的同鄉夥伴們,落腳在院區旁的水源路上賃屋而居,工作再累再苦,也只敢躲在被子裏偷偷掉淚。原以為工作告一段落即可束裝返鄉,未料戰況急轉直下,家再也回不去了,隔著一道海峽的水望洋興嘆,家人如雲霧般只能在夢裡相會了。
隨著營造廠的業務拓展,父親來到這個和故鄉相似的金門島。島上正因古寧頭戰役中,許多民房被戰火無情摧毀,政府為照顧流離失所的民眾,選中太武山腳下蔡厝村旁的空地,由中國大陸災胞救濟總會撥款興建一批民房,供有需求的民眾申請入住,這裡就是金沙鎮的民享村;也是金門最早的國民住宅區。構工期間因地緣之便,蔡厝村裡的雜貨店,便是工人們餘暇消費的地方,舉凡衣物送洗、菸酒零食、日常用品一應俱全。他們在工作之餘也為寂靜的山村挹注了經濟的活力。那時母親正值豆蔻年華,與外婆守著一間鄉村小店相依為命。為了擄獲美麗村姑的芳心,父親每每藉由洗衣服和購物之便,常常光臨小店。外婆獨具慧眼力排眾議,不嫌棄身無恆產的外鄉人,堅信一技在身抵過家財萬貫,毅然決然把獨生女兒許配與他,並且在婚後和他們一起開始了逐工地而居,四處為家的生活。
民國44年福建省金門縣衛生院開始動工興建,父親攜同新婚妻子與岳母棲身在醫院旁邊臨時搭建的的工寮中,父親忙著工地的事情,外婆幫人納鞋底、修改衣服貼補家用;而母親的肚子裡正孕育著一個小生命,在工寮裡,他們迎來了第一個女兒。與此同時金門縣政府在山外村莊的東側規劃一個新的市鎮,商店、學校、車站、醫院、銀行一應俱全取名「新市里」。復興路是新市里的第一條商店街,全長約三百多公尺,兩排店面隔著六米寬的馬路相互輝映,相關單位積極全面招商,鼓勵金城老街的商家與全縣鄉親到新市投資,一個新興的商業城市於焉成形,各行各業欣欣向榮,前景一片美好,新市里日後也將成為金門最昌盛的商業區。
父親傾囊中所有在復興路買了一塊地,和母親兩人胼手胝足;一個當師傅,一個做小工,從整地、砌牆、綁鋼筋、釘模板,事事親力親為,慢慢把房子蓋起來,除了樓頂灌漿工程浩大需要請工人協助,其餘都由他們倆人協力完成,所謂兩人同心其利斷金,那一段艱苦的歲月全憑父母親的雙手,一點一點完成房屋的雛形,我們終於有了擋風遮雨的家,我的二妹妹在我們的新家出生了。接下來幾年弟妹們也相繼來報到,父親的薪水應付日常開銷顯得有些捉襟見肘,外婆和母親也積極開源節流,便在家中經營茶館,一杯茶兩塊錢可以無限續杯加水,假日裡常常座無虛席;隨著部隊撤退而來的各省老鄉約在這裡聚會,拉胡琴、唱京劇好不熱鬧,來自四面八方的異鄉人,在這裡都變成了老鄉,喝茶聊天以解鄉愁。兒時記憶中,燒得紅紅的煤炭爐上,常常放著一隻冒煙的大茶壺,外婆穿梭在桌椅間,忙著幫客人添茶倒水的身影,客人走後杯盤狼藉,等待收拾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店裡的生意漸漸上軌道收入增加,紓解了父親經濟上的壓力,一家人的生活也漸趨平穩。
父親早年經手過的建築案件幾乎遍佈全島,如國軍尚義五十三醫院、尚義機場跑道、后壟金門縣農試所、舊的金城衛生所、十八坑道長江發電廠、塔后廣播電台、料羅碼頭防波堤等等,都有他工作的足跡。父親小時候沒有受過正式的學校教育,只讀過幾年私塾,從事建築行業也是從小工做起,但是他對於工程藍圖的理解有自己的獨到心得,並且精於成本計算,只要看過藍圖,對於整個工程的人工物料,皆能了然於胸算出概數,標案於他如探囊取物,公司派他出馬投標往往能十拿九穩,在工地裡也常常為大家排解難題,很得工程師的信任與賞識。然而不幸的事情發生了,就在料羅碼頭防波堤安放沉箱的過程中,父親為求好心切親自參與作業,不慎壓傷了手指傷勢嚴重,雖緊急送醫仍無法避免左手中指與無名指第一節被截肢的厄運。父親在家養病期間,正逢僑聲戲院鳩工庀材大興土木,公司為借重父親的長才仍委以監工之職,僑聲戲院堪稱金門最大設備最好的戲院,這也是父親最後一次從事與建築有關的工作,是他頗為得意的佳作之一。
父親的手一直沒有完全康復,受傷的手指血氣不通,每到天涼時節疼痛感尤為劇烈,常常需要戴著手套保暖,不適合再去工地做工了,所以專心留在家中和母親一起經營生意。此時新市里已經商店林立,百業待興商機無限,人潮就是錢潮,街道上穿著草綠色制服的阿兵哥,就是最大的消費主體。隨著時間的更迭,為因應顧客的喜好,家中的營業項目也轉型為冰果室;夏天賣水果剉冰,冬天則賣熱騰騰的湯圓。父親做事認真而且有想法,做什麼都務求做到盡善盡美,他把上海家鄉的小吃,甜酒釀和芝麻湯圓研發改製,成為一道獨特的甜品,在地人從未見過也從來沒吃過,一推出即廣受到顧客喜愛,大陸來的老鄉們更是趨之若鶩,留下了很好的口碑,在餐飲業中樹立了一支獨秀的標幟,也為金門的觀光帶來了亮點,時至今日已成為饕客口中必嚐的金門在地美食之一。
長江是中國最長的河流,發源自青藏高原一路蜿蜒向東,最後在江蘇入海,入海口處有三個沖積島:崇明、長興和橫沙,父親的故鄉就位於最東的橫沙島。橫沙島和金門島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四面環海有美麗的風景、沒有重工業污染,一片人間淨土。父親自離開故鄉後除了第一年寫信向爺爺報平安之外再無任何訊息往來,兩岸關係越發緊張,自己又來到最前線的金門,審時度勢更加沒有辦法聯絡家人,父親很少提及家裡的狀況,惟有每逢祖母忌日,母親準備供品遙遙祭拜時,才讓我們想起遙遠的地方還有我們的親人在那裡。解嚴後,父親帶著母親經由香港轉機上海再搭渡輪直奔橫沙探親,多年不見,祖父垂垂老矣,叔父也鬢霜髮白,相見恍如隔世,戰爭的殘忍讓骨肉分離莫此為甚。父親極力想彌補空白了四十年的天倫之情,承歡膝前,除了重建祖屋,也留下了足夠的生活費,盤桓了月餘才依依不捨說再見。可嘆的是祖父卻在不久之後因跌倒中風而與世長辭,父親聞訊雖以最快速度趕回上海,仍未及見最後一面,心中傷痛難以言喻。祖父在臨老之際,得以見到思念已久的兒子應該是他此生最大的安慰,而為人子者欲思反哺卻天不假年,徒嘆奈何;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啊!
父親來到離故鄉千里之外的金門,孤身一人舉目無親,這個島上的人,有著海島人淳樸善良的天性,他們與人為善真心接納了異鄉來的異客;他們因比鄰而守望相助;他們因工作而相濡以沫。父親帶的工人個個身懷絕技;后沙的油漆師傅,油漆刷來回飛舞卻很難將油漆滴到地板;何厝的泥水師傅,粉牆又整又平;陳坑的木工師傅,心靈手巧作品精緻美觀,個個都是父親的好幫手也是長年合作的夥伴,更是他的忘年老友,這些人竟比親人還親。兩岸分治音訊阻隔四十年之久,這是人倫慘劇,更是時代的大悲劇,最初的幾年人人冀望反攻大陸,青春結伴好還鄉,等著等著蹉跎了歲月,消磨了志氣,日子就這樣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的過去,孑然一生孤獨終老的大有人在。父親在朋輩中是幸運的,娶了金門女子為妻,在此安身立命,有了自己的事業,孩子們也在這裡各自婚配,開枝散葉兒孫繞膝。故園東望路漫漫,對於遠在天之涯海之角的故土親人,午夜夢迴之際雖時時縈繞心頭,也只能遙遙掛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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