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話
每每跟台灣朋友聊起金門印象,我必定先提金門話。或許是雛鳥效應,我第一次造訪金門留下的記憶,就是金門話,從此,金門話就成為我判斷自己是否「金門化」的標準。
忘了多久以前,我第一次到金門,為的就是去廈門。從台北出發入境廈門的過程,我因全程睏睡,毫無交通的記憶,卻有一事清晰在心:有人在接駁車上催乘客吃碗麵線,再買個麵線或高粱酒,再喚我們上車。
這事如此深刻,不是因為那個人那台車或那碗麵,而是那些做著生意小販嘴巴裡轉繞著的語言,讓睡到眼睛不想睜開的我,像是霧濛腦袋被刀劃過般,猛然出現了反射性的抵抗:「這是什麼?我聽不懂。」
嚴格來說,不是抵抗,反倒是吃驚。我這輩而言,我算是台語(本文借指台灣使用的閩南語)底子不錯,能說更能聽的了,只是在那一剎那,我沒有想到,金門話竟然跟外語一樣陌生,但仔細想想,與彰化海口腔相比,這座小島的語言並沒有那麼困難,但當時心裡的反應,就像無數個驚嘆號久久掛在我心。
因為金門是一個帶著無法辨識腔調的地方,在那個瞬間,我竟產生自己真真正正「出國」的錯覺──但詭異的是,一到廈門,上了出租車,車上廣播流洩的是台灣那帶著台灣國語的節目,而師傅跟我說的,卻是再也熟悉不過的閩南語,那簡直如「台語」的腔調,讓我在半日內承受兩次文化衝擊。
日後,我一直覺得那個「金門初體驗」,會不會其實是場夢?是旅程睏頓,倦意濃厚,被霧罩了個世界。然而,再次造訪金門,在那些觥籌交錯間吐出的金門話,對我來說,腔調濃度堪比高粱,又因為是帶著酒意的金門話,給我的感官印象,就像這些金門人在酒杯裡丟進幾瓣大蒜那般濃烈嗆辣。
我感覺他們在自嘲,在向我這個台灣人批評鄭成功,卻無法完全辨識。但嚴格來說,同為閩南語,抓到點規則,還是能夠懂的。
這個經驗,就像台灣本島人與金門這座島之間一樣,依稀可以辨識彼此,因為歷史可以互通,但在某些地方,歧異性大到無可忽視。
今年夏天,因為金門縣文化局藝術家駐縣計畫,要在這座島上居留超過一季(這說法有些不準確,當地人表示這裡只有兩個季節,一是極熱的夏季,另一是寒冷的冬季)。
就在踏進位在大金門東北邊角大地的吳心泉古厝,恍恍無法確定自己究竟是在國境之內,或身處異鄉──建築物邊側石臼樓梯與我旅行過的檳城麻六甲華人住宅相像,但神明廳(公媽廳)兩側的徑路,又與我幼年記憶中南部老家改建前的三合院如此相似。
光是這個下午,僅僅是這方空間,就是我幼時記憶與旅途印象的各種疊影。當然,如果真是要說,不論曾見過的南洋樓宅或是我爬走過的高雄老家,乃至現在腳下踩的金門古厝,其實指向的都是閩南族群的遷移,再如何開枝散葉,都是這棵樹的形影。因此,當我走出古厝,見到瘦小年邁的吳家媳婦,聽她吐出的金門話,竟也就不那麼吃驚了。
她讓我想起了自己那不會「國語」,感嘆孫孩都無法跟她好好聊天的阿嬤,以至於不知道為何,這位婆婆的金門話,對我來說如此親切,甚至聽得懂她各種表述。
如同許多金門人的家族故事一樣,阿婆說自己的親戚四散他方,或「落番」,或遷至台灣,兒子早遷移台灣,她因為年紀大,不適應台灣,所以隻身守著夫家的宅邸。
她在描述這一切的時候,最常用的動詞是「徛」。例如,孫子在金門當兵,「徛金門」,但親戚在嘉義當兵,「徛嘉義」。這個詞,於我很是陌生──我的南部腔,慣用的是「蹛」這個詞──便在心裡悄悄記下,稱讚自己學了個新詞後,台灣的師長朋友卻說:「這在台灣也很常用。」
啊,原來我的陌生,不是其他台灣人的陌生,就像台灣各地使用的「台語」也或多或少相異,只是我們總將自己的認知放大,推論成全部而已。
然而,但有些陌生,有些失去,也許不是海的隔閡,而是世代的。我的金門朋友告訴我,即使長輩如何跟他們說閩南語(金門話),他們回的還是華語。這是種遺憾,就像我這輩之於我的父母,我的阿公阿嬤一樣。但金門話或許還會遇到更大的威脅,就是台灣本島「台語」的通行,或許也會讓金門人漸漸失去自己的聲腔,甚至特別的詞彙。
語言與文化是相應相生的關係,有著什麼樣的歷史文化,就有什麼樣的詞彙,例如金門人過往是倚山吃山,依海吃海,於是,當我聽到當地人以「行山」描述「種田」,「拿海」代稱捕魚時,感受到語言本身自帶的文學性。多麼生動的用語。
我的金門朋友們也意識到這個問題,於是慢慢修補自己的舌頭,漸漸找回了金門話。有天下午,我看著朋友帶著自己的孩子在聚落裡散步,不停用金門話跟這些正在學習說話的幼孩互動,跟在他們身後,我也一個字一個字地復述這些字句。
很多自以為陌生的事情,其實願意就會開始接觸,接觸就不會產生距離,而後,就是認識。語言如此,人生亦然。金門於我再也不是異文化,希望我之於金門,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