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舊事】 那一年,順子退休了
上世紀70、80年代之交,廣東掀起了一片經濟改革開放的浪潮,政策落槌後幾年時間裡,吸引著世界各地的投資者,紛至沓來的帶著財力、人力和物力,在此一沿海省份設立新的基地,希望在政策優惠和人口紅利的誘因下,為企業帶來新的高潮;而我所在的公司,在1990年初期,也不落人後的,在珠三角東莞一個鄉鎮租起了廠子,拉起了生產線,也開始了往後數十年海外拚搏的序曲。
我跟他已相識多年了,粗略的說應該三十個年頭吧?早期我在台灣進了廠,一直都負責著採購的工作,在我掛職經理的時候,他恰恰是對口供應商的業務代表,雖然很多時候,他對接的只是我屬下的採購或倉庫管理人員,但偶而的,我依然會跟他碰個面,異中求同的討論些對口業務上的問題跟處理細節,尤其是每年年底,老闆總不會忘記推陳出新的,訂定一些新年度的KPI,要求每個部門達成,而我的下屬在這些指標推動遇到瓶頸的當口;但跟他接觸更多的,應該是一起在東莞的那些歲月吧?
我說的是唐子順,也就是順子。
1.
順子小我一歲,從小生長在副熱帶海洋型氣候的台灣,雲林一個近海的村落;1980年末期,在社會闖蕩幾年後依然無法定型的他,臨近而立之年,終於進了舅舅李總的廠子。李總念完二專也服完役,在台北一家公司找了份業務的工作,幾年後在親友資金協助下,自立門戶的買了幾台成型注塑機,搞起了工廠;廠裡主要生產一些電子零配件的塑料包材,這些活計,對高工畢業的順子來說,正如魚得水般的駕輕就熟;李總要順子打理好廠子的內勤工作,慢慢的,除了技術跟生產,涉外的業務工作,也由順子一手撐起,而李總則把重點放在財務上,也一心的規劃著在廣東沿海設廠的大計,一來客戶大多將生產線轉移到了珠三角,基於成本的考量,紛紛要求李總的料件能就近供應,二來在廣東設廠也早已成了不可逆的選擇。
李總在東莞的一個鎮上設了廠,他來回兩岸幾次確認廠址,也跟當地政府談妥了投資條件,後續的實務運作當然由順子一手操辦,從廠房興建到工安消防、從人力招募到設備安裝、再到產線佈建以及業務推動,全方面的卯起勁來。
李總東莞的廠子離我服務的公司不遠,大約也就半個鐘的車程;1995年底,工廠完工開幕,我也榮幸的參與了這場盛會,我隨興的逛著眼前這二十畝的基地,以及嶄新的園林式的廠區建築,不經意的看到魚池邊,座落著一間土地公廟,門柱上的那副對聯,正是先前順子跟我索要的,沒想到就在眼前用隸書形式鐫刻在石板上。
兩個月前,順子打來電話給我,說工廠即將完工了,李總在廠區的角落蓋一間土地公廟,也打算從台灣恭請神像過來奉祀,要我提供一副對聯,後來我提供的是:「福霑黎庶斯為正,德配乾坤爾乃神。」
在台灣一般生意場奉祀的以土地公為主,而在廣東沿海,大部分奉祀的是關聖帝君,無論如何,奉祀的神祇容或不同,但心意是相通的;李總在台北的公司,一樣安奉著土地公,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還是拈香拜拜,在東莞的順子也一樣,每天到廟裡燒香時,口中念念有詞的,也總是祈求神佛庇祐,進出平安,祈求事業發展順風順水、財源廣進。
或許有拜有保祐,在千禧年前後,企業獲利賺錢就如同早期「台灣錢淹腳目」的那個年代。順子負責管理的零配件包材工廠,產線和員工急速擴展、營業額層層疊加,在形勢大好的環境下,收穫著可觀的效益,身為舅舅也是老闆的李總,自然對掛職副總的外甥多所禮遇,這些禮遇包含給順子更多的授權,和年底更豐厚的獎金。
2.
2001年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後,更帶動經濟跳躍式的成長,往來商賈摩肩擦踵、絡繹於途,到處都是繁榮景象,繼幾近飽和的華南珠三角之後,更多投資者前仆後繼的湧向華東的長三角紮根,尤其是台資企業。景氣爆發也帶動了就業人潮,依不完全統計,當時在大陸的台灣人,至少都有兩三百萬人之譜,當然其中也包含就學及旅遊的人數;而順子管理的工廠,不管設備、人工還是營收,早已數倍於開廠之時,隨著營業量體的不斷擴大,李總把自己的兩位侄子也調到東莞工廠服務,李總說:幫順子分點憂、解點勞,承擔一些責任。
一次,緣於交貨搭配上的一些差異,我上順子的工廠跟他見面,談完事情也吃了飯,他邀我一起到酒店的K歌房,後續幾波朋友或客戶,也陸續進了包廂;忘情消費的客人,年輕性感的服務女侍,煙酒、檳榔和脂粉的味道,充斥在三十幾個平方米的空間,但大家仍舊在嘈雜的、燈光閃爍的包廂裡,放浪的喝著酒,唱著歌,或跟服務的女侍玩著骰鐘的打鬧,直至酩酊。
我陡的想起,順子工廠初營運的1996年初夏,我一樣過來找他,我們只是在他的辦公室裡,喝著人民幣一瓶一元的青島啤酒,和扯著五塊錢一隻的烤魷魚,彼此依然十分開心、盡興。
之後的一段時間,我沒跟順子聯繫,彼此間業務的往來,都由各自的屬下相互對應,我跟他也不大需要操心;但關於順子的一些事情,倒沒少聽聞,像傳說他早已在工廠附近的酒店,長期租了間K歌房,呼朋引伴、夜夜笙歌的飲酒作樂,至於工作上的事,早就丟了心;傳說談公事上工廠找不到人,到酒店找他準沒錯;傳說李總審閱報表時,對順子每個月報支十幾萬的交際費,有很大的意見;傳說2002年,順子的妻小來東莞陪他過年,不小心看到了順子跟其他女人來往的證據,回台後跟舅舅李總抱了怨;也傳說李總指派來協助的兩位侄子,實際上是為了架空順子,好為自己兒子接班做準備。
上面的傳說或許不全都屬實,但2003年時,順子倒是離開了他一手草創的工廠,當初幫他分憂解勞,李總的兩位侄子,也自行創了業,與此同時的是李總的小孩接了班,負責著整個工廠的運作,如跟當年的順子一樣。
另外聽說的有次順子回台休假,妻子提起他跟別的女人的過往,要求順子跟對方斷了關係,或者跟他離婚的八卦,但後來也不了了之,倒是此後他們夫妻的關係早已淡薄,沒剩多少情份了。
順子在東莞廠子設立當時,入股投資了一百五十萬人民幣,離職時李總以兩百萬收購了他的股權,除了任職期間的各種收入,股金也多了五十萬,好歹舅甥一場,李總並沒有虧待他,幾年後順子跟我這樣說。
3.
順子怎麼都不是一個細緻的人,與此相反的,粗獷中帶著一些木訥,加上不怎麼打理的外表,唇邊和下巴,總掛著長短不一的鬍髭,一眼看去,感覺就是黑手師傅一般模樣;見他時不是唇上叼根煙,就是嘴裡嚼著檳榔,台灣食品店買的菁仔或包葉,每天檳榔的開銷,基本都在一百塊上下,這金額大約抵得上工廠員工一天的勞動所得,而長期咀嚼檳榔的結果,除了牙齒泛黃,牙齦鬆動,兩個腮幫子也有些變形的往內凹陷,他依然樂此不疲,或許習慣了,想改變也不容易吧?
不過,順子的個性倒是隨和,也有專業技術傍身;彼時我服務的公司也已然上市,老闆正規劃著供應鏈的垂直整合,於是雙方的搭配一拍即合,順子帶著兩百萬入股金,也以副總的職銜,入職了集團下的一家投資公司,從此順子從我的供應商,變成了同事。
加入世貿組織後的幾年裡,中國迎來了一個充滿機會的黃金年代,高成長帶動下的「世界工廠」態勢也儼然成型,為了因應高度發展的材料需求,許多企業都在做垂直整合(或縱向整合)的布局,一來降低成本,同時也保障貨源,順子的到來,恰恰是垂直整合下最好的利益結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