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恐懼中
民國四十三年,金門爆發第一次臺海危機「九三砲戰」,那時年幼無知,沒有記憶,也無驚恐。父親任職浦山國校,為了妻小安全,將我們母子二人自浦邊二度遷居「大後方」陳坑村,大妹因緣際會也在陳坑誕生。
民國四十七年,金門發生震驚寰宇的「八二三砲戰」,正是我入學浦山國校的前夕,記得父親正在住家(蔡永耀洋樓)門口跟一位陳坑挑夫魚販買魚,突然砲聲隆隆,起初以為軍方演習,不予理會,孰料砲聲愈打愈近,也愈猛愈烈,不得不躲進屋內,此時母親也從周含猜姑婆家跑了回來,隨即魚販背著我,父親抱大妹,母親背小妹直奔何氏家廟旁防空洞躲藏,左鄰右舍早已在此聚集,大人驚恐失色、小孩哭鬧不休,個個屏氣凝神,諦聽砲聲之遠近,如此一連44天,47萬多發砲彈襲擊金門這塊蕞爾小島,無時無刻,不分晝夜,每天跟著大人進進出出不知多少回?砲彈不長眼,到處濫射,生命如螻蟻,生死一瞬間,人人自危、惶惶終日。「時時備戰,日日備糧」是戰地的日常,當年生活貧乏困苦,缺水沒電,仰賴井水與大灶,煮飯時不可炊煙,大家只能準備乾糧渡過難關。
「八二三砲戰」停歇,中共撂下一句「十年後再見」,即民國五十七年,我讀高一暑假,那日前夕,據說中共沿岸所有砲彈全部掀開亮出,金門軍民亦全面戒備迎戰,以一決生死,「風雨前的寧靜」,雙方按兵不動,以待上命,誰知出乎意料?那日反而特別平靜,平靜得出奇?
自民國四十七年至六十七年,二十年間「單打雙不打」的宣傳彈威脅著島民的身家性命與生活作息。宣傳彈顧名思義以散發宣傳品為目的,雖無砲彈之殺傷力,但以火砲方式發射至金門上空,其威力不容小覷,足以穿牆鑽地、屋毀人亡,人人戒慎恐懼,每到單日凌晨過後,砲聲劃破寧靜的夜空,「咻……砰」,讓人夜半驚醒,不得安眠;人人練就一身「聽音辨位」的功夫,若是落在遠方,可不理會;若是近處,冬夜常是裹著棉被跑去避難;若是晚餐,常是飯碗一放,急奔洞內,以免成為砲下冤魂,搞得生活失序、寢食難安。就讀何浦國校時,雙日到校晚自習,單日在家自習,這也是「戰地守則」,後方人士感受不到。
居住浦邊期間,洋樓中過兩次宣傳彈的圓柱栓座,首次直穿樓頂,旋轉撞損二樓牆壁;二次直穿樓瓦後擊中妹弟床鋪,所幸老天保佑,尚未就寢,也未穿透一樓;另次是吾家豬舍慘遭擊垮,足見中彈機率不低,只是圓柱後座便有如此威力,遑論前端圓椎彈頭!
記得年紀小,沒電視可看、沒收音機可聽,但聽大人說:某星球今晚要撞擊地球,猶如世界末日,每個人都在倒數計時,有人通宵達旦、徹夜不眠;有人盡量花錢、大吃大喝;有人喝起高粱,與鄰居同享最後晚餐,或與親友道別,來生再見!我們小孩淡定地睡入夢鄉,直到見到明天的太陽,方知虛驚一場,大家才鬆一口氣。
還有一次,不知哪個國家核武試爆,輻射塵飄散鄰近國家,父親特別叮嚀:政府要求居民近日勿打赤膊,不要露天飲食,水井要加蓋,以免罹患癌症。一度讓民眾生活緊張,不知何時才能解除這種無處不在的威脅?
高中畢業後,為了升學聯考,往返搭乘30趟的登陸艇或太武輪,當年兩岸對峙嚴峻、情勢緊張,搭乘登陸艇不僅飽受暈船之苦,也冒多重風險,來臺時護航艦相隨保護,越過海峽中線後撤離,返金時亦然。搭過滿船彈藥箱,衛兵把守,「嚴禁煙火」就在眼前,一旦爆炸,粉身碎骨;另有幾次,海軍全副武裝、各就各位,斥令乘客進入船艙,似乎瀕臨開戰,氛圍令人窒息、神經緊繃,直到上岸,久久無法平復。
為了免受乘船之苦,曾經試著透過權貴安排軍機,僥倖搭上九次的C119(俗稱老母雞),飛行時間大約一個半小時左右,但等候時日卻遙遙無期,它是二戰之後美國汰舊的運輸機,構造簡陋、機件老舊,飛行時噪音震天價響,有人誇張形容邊飛邊掉螺絲,似乎要解體般。經此一說,搭機前總先祈禱一番,飛行時耳塞棉花,心驚肉跳,猶如賭命一般,驚恐之情尤甚於乘船之苦,感受到另類的恐懼!
25年前的「九二一大地震」,生平首度遭逢如此巨大的搖晃,臺北四級,許多大樓攔腰折斷或傾斜倒塌,見到家中酒櫥前傾後仰,一時亂了方寸,竟以身體穩住櫥櫃,不知掩護躲藏。今年的「四○三大地震」,臺北五級弱,逾40年的老公寓恐怕撐不住了!眼見房屋上下左右搖盪,東西掉落一地,盆水盪得滿地,我已認定這次必然屋毀人亡、在劫難逃,過後的幾次餘震,震得夜半驚醒、無法再眠,餘震沒完沒了,無止無休。
樓下芳鄰為精神病患,被害妄想幻聽幻覺,吾家生命財產備受威脅攻擊,報警無濟於事,反而變本加厲、愈演愈烈,一連持續數年,令我如坐針氈、寢食難安!
恐懼有長短之分,有內外之別,以上皆由外因造成,除此之外,尚有許多自身內在的恐懼,起起伏伏、複雜多變。記得高三國文科姜林洙恩師在我作文下了評語:「大凡人活世上,實非易事」,人生必須面對許多橫逆,接受無數挑戰,但願「關關難過關關過,前路漫漫亦燦燦」,更盼「痛苦會過去,美好會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