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宿舍團體生活的行腳印記
民國64年(1975)的那一年,原始森林卡阿麓灣的部落草屋內,發生了許多重要的大事。其中居住多年的傳統茅草屋,政府要求拆除改建水泥瓦房,部落每年「以工換工」翻新茅草屋頂的習俗畫上句點;另一件則是蔣公過世,那幾天風雨雷電交加,而先父穿著藍衫,右手臂綁著白色的絲帶,整整哭了一個星期,至今仍是印象最深刻的其中一件大事。而這一年我從嘉蘭國小畢業,父親卻面臨是否要讓我離開村莊去讀國中的決定。
國中新生報到註冊的前一晚,父親告訴姐姐:「女孩子不需要讀太多的書,遲早總是要嫁人,所以,讓你弟弟繼續讀國中,將來可以幫忙改善家庭環境。」而我就在那個「重男輕女」的傳統時代中,跟著父親的身影沿著石頭路,步行大約90分鐘的路程,太平洋的海岸線越來越近、白浪濤夾帶鵝卵石的巨響聲已在耳邊迴盪、校門口兩旁筆直的椰林大道,正張開雙手歡迎我們的到來,這依山傍海位處南迴公路的學校-就是陪我成長三年的母校--大王國中。
宿舍團體生活彷彿是我命中註定的,既拋不開也躲不掉。記得在臺東讀大王國中一年級的時候,由於「卡阿麓灣」部落的聯外道路,只有一部巴士寬度且繞著峭壁懸崖的石頭路,每天往返學校只能靠步行。當時的鄉長、縣議員曾向上級建議,希望能爭取公路局派巴士試行,讓村民外出及學生就學能有交通車服務。就在村民引頸企盼多日之後,一輛普通車終於從沿山公路的部落入口大轉彎處,揚起滾滾黃煙直衝天際。村民第一次看到公路局的普通車進入村落,鐵灰色的巴士如夢境中靜靜地停在鄉公所前的廣場。村長在車廂外和駕駛與車掌小姐比手劃腳一番之後,最後同意讓排隊的前43位村民陸續上車試乘。駕駛坐上駕駛座並發動引擎,瞬間車廂內散發著濃濃的柴油味和隆隆的引擎聲,車掌小姐穿著淺藍色的制服頭戴船形帽,嘴上含著口哨在巴士的後端指揮倒車,就在狹小的空間中經過一番前進又後退,車頭總算可以安全地通過公所的兩顆巨大樟樹地標。普通車在蜿蜒曲折的石頭路,行駛過程中不斷上下跳動與左右搖晃,彷彿是騎馬一般的令村民的驚叫聲連連,5公里的山路經過半小時小心翼翼的駕駛,終於抵達南迴公路上重要的中繼站──太麻里。
國中一年級的求學歲月中,公路局經試駕山路評估後,認為山路還是有安全的顧慮,還要等鄉公所將道路拓寬與改善。山區原始部落沒有公路局的交通運輸工具代步,上學只能依靠兩隻腳步行。早上天還沒亮就要起身出發,沿著山路一直走到太平洋的岸邊-太麻里,此時,太平洋的第一道曙光,正從海平線躍起綻放出萬丈光芒。經過學校八小時規律地照表操課,放學時,依自行車、步行兩路縱隊,魚貫地出校門口返家。山區的落日來的特別快,走回部落的家早已是漆黑一片,大部分的山居人家已早早入睡了。第三件大事就是強烈颱風賽洛瑪肆虐,太麻里溪溪水暴漲,滾滾黃沙把聯外唯一的吊橋沖斷,也吞噬兩位族人的生命。隨著學校的開學日,村民為了不耽誤子女的課業,只能靠著壯年的族人以接龍的方式,揹著冒險涉水強行通過;太麻里溪的另一端,北里溪土石流氾濫,公路局的金馬號班車被泥沙淹蓋半個輪胎的高度,附近村民紛紛前往協助清除泥沙與推車,由於車身太重而動彈不得;再往北的知本溪也不平靜,日治時期就很堅固的知本水泥橋,在這次強烈颱風中被沖斷,有一位盡責的郵差(綠衣天使),為了送信而不幸被滾滾洪水沖沒殉職。學校為解決居住於佳崙、金針山和嘉蘭部落的遠距學生,將學校的閒置空間重新整理改為學校宿舍,讓這群離校距離5公里以上的學子可以安心就學。
學校宿舍管理得很嚴格,規定每天六點鐘起床,起床之後,摺棉被整理內務和盥洗,六點三十分就到操場跑800公尺,當跑得滿身大汗之後,接下來就是早讀,老師規定每天必須背十個英文單字,一直背到七點三十分,才由兩位值日生抬飯、打飯後開始早餐;七點五十分準備到教室上課,時程排的滿滿,好像軍事管理,上課期間不准回宿舍。終於好不容易熬到第四節,下課鐘聲鈴響的前10分鐘,輪到抬飯的值日生,必須先向級任老師報備才能離開教室。步行到距離教室大約10分鐘的廚房內打菜。主廚是一位外省的曹伯伯,有著濃濃的家鄉口音、總在等待的時間聽他訴說東征、北伐、剿匪與抗日的烽火故事。在宿舍的餐桌上共準備三張圓桌,分別是老師專用、女生與男生餐桌,由於曹伯伯烹飪的湖南家鄉料理,色香味俱全且特別有親切感,正在國中發育成長的我,飯桌的菜餚經常是盤盤見底,老師和女生食量較少,最後會將剩菜、剩飯移到男生桌,第二輪的用餐也是瞬間秒殺。
下午總是安排非常艱深難懂的數學、物理及化學課程,早上這些常見面又討厭的公式與符號,已經是消化不良再加上飯後腦昏眼花,老師的白色子彈開始四處飛射,落在額頭上的白色散狀彈著點,就成為罰站的清晰烙印。在沒有參考書與補習的日子,國中的數學和物理這個攣生兄弟,一直沒有浮出水平線的及格關卡。等呀等,終於等到放學的美妙鐘聲。住在太麻里街上附近的的同學,區分徒步與騎腳踏車兩路縱隊,歸心似箭的戰後嬰兒潮,如沙丁魚般的魚貫步出校門的椰林大道。瞬間,學校變得非常安靜、靜的連太平洋的浪濤聲和滾動的鵝卵石如在耳際。
晚餐後到七點前是自由活動時間,也是一天中最輕鬆快樂的時候。黃昏的太平洋被染紅得令人暈眩,漁船在海平線劃起了一道道狹長的水痕,而眼前的小舢板在岸邊載浮載沈,漁夫們摸準了漲潮與退潮的時段,祇見他們彎著身手矯健地撈起一尾又一尾的鰻魚苗。這些漁民遠從彰雲嘉地區,全家大小就在岸邊的防風林內搭蓋著簡單的魚苗寮,它們隨著鰻魚苗洄游的季節而遷徙,是另一種吉普賽的遊牧民族。男生開始在海岸線撿石打水漂兒、逐浪奔跑或抓沙蟹(倒退嚕);女生則相約去太麻里街上逛書局、或是走進金山與建國戲院搶戲尾,沒辦法進去戲院的,只能透過戲院外的手繪大型看板,才能一睹雙林(秦祥林、秦漢)雙鳳(林青霞、林鳳嬌)的風采,就是她們編織少女純情夢的起點。
隨著夜幕低垂,又將是另一場上課的開始,看著牆角的時鐘已近七時,立刻拿起書包和作業往教室飛奔。黑板上老師寫著一行又一行密密麻麻的習作,總覺得特別刺眼。也許是坐在第一排,只要抬起頭面對著大黑板和日光燈管,我的眼皮變的又重又沈,不一會兒,就開始昏昏欲睡。晚自習的教室,課輔老師坐在最後一排盯著同學寫作業。從眼睛睜開起床後直到就寢前,宿舍一天的行程排得滿滿,如正統的軍事化管理模式。或許是上了一整天的課,體力上真的吃不消吧!於是迷迷糊糊的趴在桌上睡著了,彷彿自己夢到在森林裏面,整天無憂無慮跟著小松鼠遊戲,天空好藍、雲彩好鮮豔,那才是自己夢中的家園。
隨著年紀的增長,我選擇就讀海軍官校,那是一個更大的團體宿舍生活,空間大、人變多、環境也更複雜,但是每天的生活作息和學校差不多,所以很快地習慣軍中團體生活。生活在一成不變如機械式的軍旅生涯,許多人會覺得很枯燥、厭煩,但是對我而言,平淡的生活卻甘之如飴,因為生活中有許多垂手可得樂趣,偶爾憑窗眺望遠山,藍天白雲在窗臺前悠遊,林間綠葉轉眼成嫣紅片片,小松鼠在枝頭穿梭,足球選手在綠草茵茵中奔馳,大自然是那麼動人活潑。人生許多樂趣,是從平淡、平凡中細細品嚐出來的,就像白開水淡而無味,卻是生命中最珍貴、最重要的元素。住宿舍的團體生活日子,除了增長我的知識及豐富視野外,更讓我在走過的每一個的高山稜線、海濱凸呷、外(孤)島、戰地前線中,感受著每一段不同的人生風景畫與動人故事,更是對人生有另一種更深刻的體驗與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