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淚落番
記得昔果山也有「番客」,是周姓同學的叔叔。他歸返家園時光鮮亮麗,一襲花亂般的衣裳,引人側目。畢竟在軍管時代,沒人把那麼多顏色穿在身上,也或許沒那麼多顏色可以穿。「番客」並沒有發「番餅」,但也送了些稀有的糖跟禮物。「番客」回鄉後深居簡出,神秘如一個故事。比如,「番客」在南洋從事哪一個行業,在南洋,也如在家鄉這般風光?
我當然希望每一個榮耀歸來的「番客」,在異地都有份稱頭的行業,但看了唐振瑜《落番》紀錄片,方知衣錦還鄉是一個遠途的夢,不是人人都有機會在南洋繁衍第二代、第三代,再如楊忠禮、陳成龍等傑出企業家,尚能回饋故鄉;更多的,卻是客死異鄉、一事無成、庸庸碌碌的金門人。但正是這些庸碌、平凡的金門人,在異地捕魚、砍柴、做小生意,撙下有限的薪資,寄回金門,給予留守金門的妻子、雙親跟子女一個希望。然而,幕揭開了,異地淘金並非異地真有黃金,而是心裡有金,一咬牙,撐住生活,也撐住自己跟故鄉的夢想。
唐振瑜《落番》,以切片式的情景跟電影靠攏,如:怕連累更多人,船途中,罹病的鄉人被拋落大海;到達南洋接待會館,多人擠居一床;日本兵打來了,民婦帶子女逃避追殺,奔往廈門,輾轉到南洋;鄉人寄來「番信」、「番客」回鄉發「番餅」等,以片段說明「落番」全景。傑出的文史工作者黃振良旅踏南洋各地,串訪傑出企業家,但也沒遺漏平凡的金門人,並帶出日本入侵馬來西亞,金門人奮勇抵抗,硬崢崢性格猶如在金門策動反日的「復土救鄉團」志士許順煌、許水龍等人。
阿嬤吟唱「落番」時的歌謠,述說了良人已去,生死兩茫茫,是片中的重要旋律。該片在南洋播放,獲得廣大迴響,而聽著阿嬤吟唱的金僑也該在歌謠中,聽聞了「落番」的凶險,以及家人無奈又深刻的懷念。這懷念乖隔一甲子、一個世紀,卻在阿嬤的吟唱中,栩栩如生,動念著緬懷先祖以及故鄉之情。
金門因貧困、戰爭,而有許多離島而去的人,當「番客」後代祭祀先祖,子女說著,「阿爸、阿母,咱回去金門囉。」片中不停播放的金僑歸鄉,必定觸動許多觀眾的心了,無論是一九四九隨國民政府來台的「外省人」、或一九四九以後迫於戰爭而遷居的金門人,在世界都有一個故鄉,卻常常回不了。
回不了,卻也回去了,帶著牽掛五十年、一百年的心願,帶著落葉歸根,卻始終得迎風而掠的心情,就算是幫自己、也為了父母跟先祖,再看金門一眼。我寫故鄉小說、散文百萬字,獨漏「落番」題材,蓋因了解少、用情淺,自難以為文,《落番》便成為我了解「番客」的一扇窗。
唐振瑜《落番》交融著電影與紀錄片,對比金門與南洋,以及落番南洋的苦難跟光榮,完成一部層次豐富、情感複雜的作品,故能在南洋以及金門、臺灣,獲得廣大迴響。
而細想,這迴響的底蘊,卻是一滴又一滴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