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寧頭姑姑
2009年元旦,陪著因摔傷頭部而失去記憶的父親回金門老家,希望藉著熟悉的環境幫他找回更多的記憶。古寧頭姑姑得知消息,即刻喚著大表嫂帶她到下堡家裡來探視自小相依為命的弟弟─我的父親。父親唯一讓我們欣慰的是雖然他老是記不住前一刻發生的事,卻清清楚楚的記得每一位來訪的親人或鄰居。從失去記憶開始,向來開朗的父親變得沈默,看見姑姑來訪,父親難得露出開心的表情,兩位老人家就安靜的坐在廳堂牆邊的躺椅上,冬日溫暖的金黃色陽光穿過廳堂大門,斜射在父親的臉龐,我不清楚他心裡想著些什麼,很快的瞇上眼皮睡了過去,我看見姑媽以袖口輕輕擦拭溼潤的眼角。我安慰姑姑,父親現在沒煩沒惱,說不定比他整天待在田裡吹風日曬要輕鬆許多呢。
古寧頭姑姑有著和父親相似的臉顏,但父親魁梧壯碩,姑姑卻十分嬌小,祖母很早就過世,祖父後來續弦,因此姑姑就扮演亦母亦姊的角色,帶著父親在艱辛的環境裡成長,那是貧困的年代,一切尋著傳統的宿命延展。
從懂事以來,我的兩位姑姑都早已出嫁,幸運的是,兩位姑姑都疼惜我們兄弟姊妹,常常回盤山老家作客,兩位姑丈也都溫和親切,每回都帶來許多玩具或食物,那是清貧時代裡最期待與滿足的深刻記憶。
往後旅居台北的二、三十年間,只能在每次回家鄉的短暫行程裡,去北山看望那位從小到大似乎都不曾改變樣子的古寧頭姑姑,而她總是神清氣定的熱情招待我們,煮茶水、端來家鄉的土豆、一口酥,還不忘交代表嫂趕緊起火煮蚵仔麵線。我喜歡老人家一派閒情開朗的神情,就算不厭其煩的種種叮囑,聽來也是心頭暖暖,滿是家鄉的氣味。
每回,我總把古寧頭姑姑和我的頂堡阿嬤以及旅居台北的六嬸婆擺在一塊聯想,她們都是典型的傳統金門女性,都有著悲天憫人的慈悲心、從不口出惡言,雖然沒有機會受教育,卻都從生活裡歷練出一套冷靜客觀的大智慧。她們都經歷過島嶼的變遷;從最初的貧困、接連的烽火戰亂、家族的存活延續、甚至還得面對國族遷異的迷惑,神奇的是即便時代快速轉變,她們卻從不圈豢於傳統的禁錮。從小和姑姑祖孫情深的表侄子甚至公開的揶揄過他媽媽:妳的智慧遠遠比不上阿嬤。而表哥表嫂是村子裡公認的侍親至孝、勤儉持家的典範,他們養育的二子一女連同媳婦如今全都為人師表。
古寧頭姑姑的一手絕活,讓她的鄰居玩伴又愛又恨,她的四色牌技一流,一直到年過九十,仍毫不含糊,表哥表嫂後來搬遷到村子北端的新居後,擔心老人家白天無聊,每日上午送她到鄰居家「上班」,傍晚結束農事,再接送老人家回家休息。聽母親說她陪姑姑打過牌,從來休想從姑姑手上贏過一毛錢,幾乎大部分鄰居也都同意這樣的說法。
最後一次探望古寧頭姑姑,是今年初春,那時,姑姑剛剛從署立醫院療癒回來,因老邁而導致肺部功能衰退。我看見了不一樣的姑姑,頭髮稀鬆而斑白,嬌小的身子彷彿更形縮小,見到我們,她一向清澈的眼神閃過一絲不確定的迷惑,已經高齡九十六的老人家莫非腦中飛速搜尋過將近個一世紀的記憶,後來,我見到她輕輕的點了頭,嘴角一抹淺淺的微笑,揮手要我們坐下。
我終究沒能飛回金門老家送姑姑最後一程,心中滿是不捨,因為必須負責台北市金門同鄉會及鄉訊人物誌發表的會場視覺佈置,又恐霧季飛航的不確定性,耽誤了工作,電話取得母親的諒解,把姑姑的形影就留在心裡,常常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