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讚民宿
我有許多愛作夢的朋友。但他們都比不過我寫詩的太太。我太太夢想開咖啡店。幻想繫上可愛的碎花圍裙,為玻璃瓶添水、為客人烹調咖啡。她愛幻想,從上海回來,嚷著說要開二手書店,兼營咖啡。從成都歸,說要賣盡家產,租成都市區一家店,賣精品。岳母恰在座,也說要賣掉股票,跟女兒一起到成都。我望著母女倆,訝想,基因力量真的很強大哪。
面對幻想,我的任務是希望幻想順利降落。最好開花結果。我問道︰咖啡進貨與保存、誰學煮咖啡、如何管理二手書店、倉儲怎麼辦、人事怎麼辦?問到後來,她們無論到上海還是成都,都會在半年內傾家蕩產,無臉歸來,成為「台留」,或者勉強回來,終生不敢再幻想。
每回我住進金門民宿,總會想起上述的事。開民宿,也曾是太太的夢想。然而,舉凡人作夢,都夢其美好,而遺其苦楚。住進水頭民宿,深知每一棟風格不同的民宿,都是苦心、都是經營。
入夜了,旅客漸漸回,民宿總管小藍等候賓客歸。她說有一組來客,夜遊金城坑道跟總兵署,也許九點回來,可能過了十一點,還不見回。她必須等。等到接了客人,噓寒問暖、介紹民宿起居,才得下班。我不禁調侃,去年冬天我回民宿,並不見有人等。小藍哈哈一笑,你是金門人,識得路,不需要等。
那一回,我的確需要有人引路。我從後浦,騎車一小時,找盡水頭、不見水頭。越騎,越懷疑自己多飲了,卻不過是夜景深,不忍與海風道別。月無影,星渺茫,路燈嶄亮。人間燈火無法指路,我騎得都慌了。我騎向不同的分岔點。但在夜裡,同與不同無以擬比,只順著一瞬間的直覺。我終於找到權充水頭村路標的大酒瓶。我確定剛剛經過了。剛剛經過時,誰使了魔術,把它變不見了?
不見了的事物,在金門越來越多。我找不到昔果山七號,昔時的木製門板。門後的兩只門閂,我從小到大,聽它們口卡啦開、口卡啦關,而今是金屬的扣鎖,一秒即能完成開與關。
煙囪不見了。昔時的傍晚,炊煙縷縷,一條條迎風舞。東南西北,風向就西北東南。它們是一群水袖,它們是人間煙火,它們有時候拉得很長很長。那是在無風時刻,我站在廟前碉堡上頭,還能看見遠自后湖的炊煙。儘管並非豐年,但戰火不興,就有煙火繾綣。堂嫂老愛抬槓耙枯葉當柴火的日子。家家戶戶不缺瓦斯,但不捨得用。耙落葉、募柴火、送灶燒,成為家中大事。我翻身越嶺耙落葉。悶了,爬上樹,抓金龜蟲、探鳥巢。
而今落葉滿。滿得讓人想掉淚。昔時的戰場,不過幾排樹,耙家必爭之地,而今安寂。落葉不為我煮一鍋粥、煎幾條魚,安安分分當落葉。
然而,不見與看見,畢竟是一種相對。無論珠山、水頭跟瓊林,當我看見古厝昂立,以各自的姿態展現其美好,我深知他們背後站著許多個夢。夢中有許多許多的人。他們走出夢境,艱困地完成它們,然後又回到夢裡。
他們的夢,成為許多遊客的幻想,我待在民宿台階一整個上午,好幾批遊客經過,不約而同看著我所在的民宿,輕聲驚嘆。
「!」……我知道這符號,是對金門民宿的最高禮讚。也是夢境的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