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發聲
「賴」(Line)傳喜訊。外甥當了爸爸,意味著我的三姊當了阿嬤。我留話給賴的家族,自豪地說我可是當過奶爸的,外甥有什麼不解的育嬰處,可來問我。其實三姐已為此,上育嬰課,也才知道我雖當過奶爸,要學習的還很多。
辭職當奶爸,是劇本離了套,我從觀眾變身演員,沒時間羞赧跟排演,還好,孩子是唯一的觀眾。我演公雞,咕咕啼;演大象,左手捏鼻,右手模仿長鼻,上下晃。我扮馬跟牛,孩子坐上拱起的背,巔晃間,吱吱笑。不需要扮演,我就是大力士,平舉孩子,喊「燕子翻身」,孩子如體操選手訓練有素,瞬間挺腰。我賣力演出,孩子不懂得鼓掌,幸好也不挑剔。我們繞茶几,追彼此的後腳跟。孩子咬不了我、我啃不小孩子,但被抓到,彷彿身陷危局,孩子著迷於危險來襲的驚悚。遊戲所以名之「鱷魚」。
我與孩子互相學習,如何馴服雙手。孩子指甲利,常抓傷手臉。他不知道受傷,且傷到了自己。孩子的手常緊握,我伸食指,鬆開他的掌心。手得放開,才容有空間,握住新物。食指、沙鈴、奶瓶等,他漸漸能夠掌握。孩子花三個月,才精確抓到嘴裡的奶嘴。我與妻同聲歡呼。孩子混沌,雙手蠻荒,雖開天闢地而為人,得賴時間縫補。我則訓練自己,慢下來。孩子奶後,我輕拍他後背,等待一句應允,從他的肚腹升起。我睏累極了,未知黎明,還是魏晉。我不能搖晃孩子如香檳、粗糙放置如寶特瓶,手微曲,以掌心的空,拍擊孩子的實,最後引出的不是語言,而是應允。遲遲地,咖咑嗝響,我終可沈睡。
睡著了,我的手常在暗夜探索孩子。我是父親了。我的手也是。我的雙手變得嘮叨,它們已脫離我,有了自己的思維。
孩子小時,我泡牛奶、拎尿片或者外出歸,孩子看見我,高舉雙手。我是天、是鐘乳石洞的頂,呼應他的召求而來。我們彼此伸手。我迎向他,判斷他哭是餓、是渴,或是尿布漲腫,然後漲成淚水。或病毒伏行,攻佔他的腸胃。或者物事更不可知,兜繞孩子頂上。孩子笑,我們道是床母陪伴戲耍。夜深驚鳴,孩子抓舞,雖朝上,卻不看著我。孩子看得仔細,滿臉驚惶,又閃爍逃避。我終知道,任我的手再伸、再遠,終有到達不了的地方。
照顧孩子年餘,曾為了金門寫作案,於社區找保母。我過午才送去,常提前去接。有一次接孩子歸,孩子正爬行客廳深處,聞門鈴響,認出是我,快速爬過來。小掌兩隻劈啪著地,拍拍、拍拍,彷彿與大地鼓掌。他爬在地,更像凌空飛來,我抱起孩子,也像是他高高舉起我。
我趁機返鄉。以前回家單身未婚,這次回來,我是一個父親了。一年後帶孩子回鄉,晚上住堂嫂家。孩子能跑、能跳,話語機伶伶,喊說「金門是蝴蝶與小鳥的操場」。我跟孩子說,我是堂嫂帶大的。堂嫂從童年,就學習怎麼當母親,她大我十二歲,卻長我一個人世。也才知道,我有兩個哥哥早逝,母親面對新生兒,猶如重回悲劇現場,自視不祥,婉拒照料孫子。
我閒逛老家,與孩子述說往昔,不僅父親出現在童年的後緣,連母親也是。不祥之念必長期困惑他們。他們不能朝我伸手,跟我說抱抱,而必須把我轉向。朝他人、迎眾神,學發人間的第一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