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縫紉機

發布日期:
作者: 石曉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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襁褓中未知世事的我,是否曾對「蹬等、蹬等」的踩踏聲有任何反應呢?我想應該是興奮地坐在竹編母子椅上手舞足蹈著,對視線前方那臺舊式縫紉機滿懷興趣吧。那時年輕的母親蓄著俏麗短髮,正俯首專心繃緊手上的布料;她的右腳踩動下方的踏板,蹬等、蹬等,蹬等、蹬等,那聲響暗示我切莫煩躁,等一等,母親一會兒便將把我抱起,只要手中的工作完畢。
「剛從阿謹那邊拿來西裝褲的第一天,我只做了一件,工錢八元。後來熟能生巧,一天可以做八件,每件要車四個口袋加上暗袋。如果拿回來趕工的是警察西褲,就得多車兩個口袋蓋口,一件可以多賺兩元。」這麼瑣碎的細項,在事隔將近半世紀之後,母親記憶猶新。
那是勝家牌的縫紉機嗎?這點倒是不記得了,但即令幼小如我,對當時縫紉機擺放的位置仍有印象,也還記得機子下方那黝黑的輪盤、皮帶優雅的轉速,以及縫紉機上齒輪般大小被帶動運轉得十分炫麗的圓軸。有時,所有精巧的設計又會被收藏起,瞬間縫紉機變身為一只沉靜的木桌,桌面略略隆起,彷彿因承載了一家子厚實的盼望,以致佝僂如老者。
當時的金門婦女,應當不乏各種家庭手工業式的營生,至少日後我曾在同學家中,見識過剝蚵媽媽們的快手陣仗。而母親則是在晨起操持過家務後,轉身拿起半成品便走向縫紉機,開啟一天的戰鬥模式。為何選擇這門手藝呢?母親說她少女時考上車掌小姐,後來被同在金門公車處任職的父親追走,論及婚嫁前便辭去了工作,遠赴臺中學習洋裁。那是新嫁娘日後準備補貼家計的才藝囉,很有遠見嘛我說,一邊心裡揣度著該不會嫁妝就是縫紉機吧?一九六○年代末,當時臺灣本島的產業發展應當也由農業轉向了輕工業,雨後春筍般小工廠林立,工廠置備起輕型機具、聘僱了大量人力,從而催生洋裁學習班興起,應當也勢所必然。這麼說來,母親赴臺學藝,彷彿又帶了點引領時代風騷的想像。
我不免又憶起當年縫紉機旁尚有個布面平台,上面擺放著諸多小物件,剪刀、線軸、布尺、直尺、粉塗、珠針,一應俱全,說不定兒時穿戴的衣物也是母親手筆。每逢母親回娘家、我們去山外找外婆總是件大事,我清楚記得在走往金城車站的小巷弄間,母親手挎著提包、身著窄裙高跟鞋,嬝娜行在前頭引領我們的樣子,她身材嬌小,搖曳生姿。那時,我和妹妹身上永遠是一式同款的大小洋裝,有時是荷葉領橫條紋款式,有時則是紅白格紋蓬裙襬,屁顛屁顛跟在年輕母親後頭的傢伙,總以為自己也是小淑女了。日子有種節慶的歡愉,那些秀氣的剪裁,至今彷彿還緊貼我腰身;那些棉或麻的質感,在回憶中彷彿仍撫摩著我肌膚。
母親說她在「遠東西服號」幫襯了八年的西褲加工,從最初至浯江書院對面小巷內拿西褲,到店面搬遷到中正國小對過樓房時,她還持續著每週領西褲回家車縫的習慣。那是母親輝煌的手工業時代。日後,我在臺北的其他家庭中,偶爾還見識到同款的縫紉機,擺放在家庭空間裡類似的角落,而使用者多半是年齡相仿的初老婆媽,在那個年代,縫紉衣物曾是每位新嫁娘補貼家用的活計吧。
蹬等、蹬等,在無數街巷昏沉的午後,凝滯的風伴隨著額間微微的閃光,年輕母親一邊揩著汗珠,一邊持續腳踩針車的律動。那也許是她生命中最珍貴的時刻,唯在那靜美的小段辰光裡,她可以理直氣壯地支配金錢。縫紉機與母親之間因此體現出一種革命情誼、一種情感的密度,那便是它存在最無可取代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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