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對於時間、對於人、對於土地,我的記憶力是十分貧弱的。幸運的是,我自小從身邊的親戚長輩聽來的許許多多故事,把這些記憶串在一起,形成我生命中最堅實的存在。
在我僅有的一點點記憶中,我曾經跟我的曾祖母睡在四合院的左廂房一段時光。曾祖母有沒有跟我說過故事我已經沒有印象,那時我才三四歲,但我相信是有的,因為後來曾祖母過世後,我就睡在祖母房間,總是會央求祖母講故事,猜想是先前的經驗造成的。在極為淡薄的記憶中,曾祖母常差遣我去街上幫她買芝麻球,再將芝麻球分我一半吃,至今我對芝麻球的愛好習慣就是那時養成的。
祖母喜歡講新加坡的故事。她的童年和少女時代多在新加坡度過,她講在新加坡養父家吃過的糖果和餅乾是如何美味,也描述她小時候家裡客廳裡軟綿綿的椅子,一坐屁股就會陷下去。在1960年代的金門鄉下,誰也沒見過沙發,或是那五彩繽紛的糖果和那些帶著奶香、麥香的餅乾,所以祖母的故事總是令人神往。
在眾多的故事中,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老虎的故事,祖母說在新加坡和馬來西亞交界的山區有很多老虎,她說了許多老虎的故事,有些好笑令人捧腹,有些驚險離奇令人冒汗,有些聽了則是讓人覺得心情會為之糾結。
母親在灶腳燒柴煮飯,也會講故事給我聽,她說外公外婆曲折的時代命運故事,也說姨婆流離顛沛的家庭悲歡故事,其中也摻雜著她自己的少女夢想故事。大鼎冒出煮飯的鍋巴香氣,她拿一塊鍋巴給我吃,同時述說著生活的勞苦無奈。
祖父不曾跟我講故事,但祖父常帶著我參加各種廟會醮慶宗族祭祀,大清早到村頭村尾和其他老人們泡茶聊天也帶著我,老人們開講村里的大小事,我則在一旁吃著茶點,間或聽聽村莊的歷史和人物故事。
單打雙停的時光,我的多數晚間時光都在防空洞度過。家族成員、鄰居好友都在晚餐後擠在這個小小昏黃的人際空間,婦人們帶著毛線、小孩帶著作業、大人則帶著四面八方的故事在這裡交流。
就這樣,在床邊、在灶腳、在巷頭樹下、還有在躲砲擊的防空洞裡,我聽著一則一則零散卻飽滿的鄉野故事。一個大家族的長子長孫,通常會佔一點便宜,在長輩失去講故事的耐性之前,聽到有趣又詳盡的故事的機會較多。
大家族成員眾多,我有五個叔叔,年紀跟我最接近的六叔只跟我差七歲,他喜歡買書給我,說故事給我聽。我讀小學,六叔上高一,他的國文老師是知名作家蕭毅虹,啟發了六叔對文學的熱忱,從此他的故事多了文學的元素,他鼓勵我閱讀和寫作,成了我的文學啟蒙者。
假期我也常到田浦,五嬸家就在鎮海門邊,他們家世代在此討海。從沙美經陽翟到田浦的公車一天只有一班,所以當天搭公車前往,往往必須在田浦過夜,隔天再搭這班公車回家。
田浦城是軍事重地,入夜漆黑一片,澎湃的海濤撞擊花崗岩岸發出巨大的聲響,我和玩伴躺在星空下的屋頂,必須大聲講話才聽得見彼此。住在太武山下的陽翟長輩講的故事常與山有關,不論是神仙鬼怪,總是與山有關,而田浦的長輩則講海的故事。
就像我從小相信的:人間有什麼,天上就有什麼。討海的人則相信:陸地上有什麼,海底就有什麼。陸地上住人,海底也有住人,牠們長著人面魚身。五嬸的祖父說他親眼看過,就在這片苦父灣,人面魚身浮出海面,對著他笑。
童稚的記憶大腦就因為充填了許許多多這些故事,建構了一個多層次多彩的感知世界。那個世界,不以真實和虛擬來界分,而是純粹審美趣味的。多年以後,我仍然相信,是故事創造了這個活生生的世界,而不是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