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中永和
那日與王志義臨時敲定在中和午餐約會,趕在他搭機返回星洲前一敘。原籍金門料羅相打街、出生在新加坡的他罹患多重癌症,當初被判定存活率只有5%,居然與癌共舞將近十八年,被醫生嘆為奇蹟。「Cancer Survivor who believes inMIRACLES.」他如此介紹自己。
我們約在公園路捷運站M8出口碰面。他一手拉著陪伴他遍遊中國西雙版納、昆明、大理、麗江、香格里拉、重慶、成都,輾轉廈門、金門、高雄、屏東恆春、車城、枋寮、台南、嘉義、台北……的大型行李箱,另一隻手拎著二個裝滿雜物的塑膠袋,就這樣腳趿拖鞋遊歷四方,又菸又酒一派飄丿,看不出他是重大疾病患者,幾度進出鬼門關。「我這裡公園路有直接到中和工業區公交車(很少人坐),到中和不必換地鐵和公交車,也不用叫德士,省很多時間、腳力、精神。」我人還在捷運車上就收到他的訊息通知,於是,在長年搭乘公車、火車、高鐵自助旅遊,即將達標五十個國家的「外國人」的帶領下,我們一起搭乘5號公車,往中和方向前行。
公車彎彎繞繞,走南昌路、福州街、重慶南路,經過中正橋時,我莫名地情怯了起來──自從捷運中和新蘆線通車,我已經有許多年不曾從台北市區搭乘公車到中永和了。橋這端,有我在自強市場喝果汁,因為鄰桌客人一句「欲倒去煮飯」道地金門話而撿回多年不見的學弟的故事;橋那頭,永和豆漿有我大學時代跟同學騎車夜遊後,天色將明未明之際大啖早餐的記憶。我一邊回想,一邊盯著手機關注5號公車動態時刻,不忘跟王志義報告:「還有18分鐘、還有5分鐘、下一站下車……」。
午餐之後,在中和中山路二段與王志義道別,並約定農曆七月回金門再見──王志義即將在6月初進廠維修保養,他說他「要等旅遊十八層地獄回來才能再出國」。
下午三點,我佇立在公車站牌前,盤算著如何快速打車回到熟悉的台北,回到便利的捷運板南線。262公車到站之前,我匆忙瞥了一眼路線圖,只看到「台北車站」四個字,便跟著排隊人群上了車。
我緊盯著車上的路線圖,像極了國中畢業那年初履臺北的金門囝仔,第一次自己獨行搭公車時的侷促不安。雪英阿姨教我如何搭公車:記住要下車前三四站的站名,快到站時趕快拉鈴,如果不知道的就問人。
「連城路口→捷運景安站→南勢角→智光商職→中興二村→中興新村→得和路口……」每一個站名都無比熟悉,窗外的街景似曾相識,不乏有我年輕時留佇的記憶。永和姑婆住在鄰近智光商職不遠處,走進民有街,母親說:看到前面頂樓的紅屋頂就是姑婆家。母親不知道的是,在我剛到台北念書那年某次受命拜訪姑婆,她老人家大氣地掏出一張千元鈔票,要我「去買一寡呷的」。撇開父親提供每個月固定的生活費不說,那張千元鈔是我除了稿費、國語文競賽獎金、文學獎獎金之外,所得到的最大一筆資助了。收或者不收,我在心裡天人交戰。
同樣讓人天人交戰的,還有縫綿阿姨店裡的美食。小館子就開在智光街上,店裡的炒飯、水餃、牛肉麵,樣樣都是招牌。縫綿阿姨退休之後,我曾經在她家裡吃過煎得油亮焦香的虱目魚肚,從此,香煎虱目魚肚也列為我的美食清單之一。
262公車經過中興新村即將開往得和路口,恍然間,想起十多年前的夏天在中興新村站牌附近的銀樓買了一枚純金男戒,而今,999純金戒子依然晶亮,價值也翻飛了,戒指的主人卻已然遠行。
我低下頭,不敢再看向窗外,只希望公車快速前進,將我帶離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