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堡尋小西施
我有很多次騎機車或者友人開車,循跡進入頂堡,找尋姑媽的住家。我常常載著漁獲到姑媽家,從昔果山騎單車,上坡吃力、下坡暢快,熱天揮汗如雨,秋天則愜意,與風與樹濤,一起沉醉。
每回到姑媽家,我都受到貴賓似的招待,就著三合院大廳吃姑媽熱騰騰端上的蚵仔麵線時,姑丈都是剛剛醒來,紅著一張臉,姑媽便數落姑丈,「只知道喝酒呀……」數落歸數落,也無可奈何。然而我又感到那股數落中,有一份安心,至少沒有醉死呀,還是知道午後,該起來農作了。
姑媽家後面是寬闊操場,並有司令台,我有幾次還在司令台後邊、一間戲院看過電影,離開家鄉幾十年,我再進入頂堡,都是以操場、司令台為地標,藉以釐清姑媽家的真正位置,豈知多年後操場不在,姑媽家當然也不知所蹤。幾年前鄉親小晴載我再入頂堡,見我東張西望始終沒找到,不禁問我,「不知道門牌號碼嗎?」
熟門熟路的地方,就不會去記門牌號碼了,不僅是我、也是許多人的通病。我滿臉愧色。尋好姑媽家,我才能找到以姑媽家為軸心的雜貨店,那是大姊工作過的地方,看顧雜貨、剉冰、撞球檯,那約莫是大姊十五六歲時,為了家計需要,不得不輟學,而有幾次她走路回昔果山,拎著幾隻「凍凍果」邊走邊融化,等到村口入處,堅硬的冰棒已經軟癱如泥,卻絲毫不影響我們的驚喜,急忙撕下一只,暢快啜飲。
一個月前,家族在大姊家聚會,慶祝新的廠辦揭牌使用,大姊已經六十開外了,可能為了彌補童年時不曾滿足過的嗜甜,近幾年著迷她家附近早餐店的紅茶飲,於是小腹漸趨膨脹,我每次見每次調侃,「懷孕幾個月了啊,還不生?」說著時,且去撫摸她的肚皮,讚聲連連。我的用意不僅調侃,更在提醒她,要注意身體保健呀。
大姊、大姊夫,締結連理,肇因姑媽家附近雜貨店,在金門服役的姊夫,對雜貨店小西施,一見鍾情,從金門追求到台灣三重,小晴載我進入頂堡,一路尋找時我也一邊述說,沒找到姑媽家、當然也找不到雜貨店舊址,倒是找到一家泰國或越南料理,我還不死心,問店家可知道翁姓、姑媽一家?
店家搖頭時小晴不禁插嘴,你問他們是否知道你表哥、姑媽,「不如問他們,是否認識吳鈞堯?」店家一聽到我名字,露出久仰已久,終於得見的欣喜神情,小晴火上加油讚美我幾句,我回頭在車上說,「店家交際手腕好,別當真呀……」。
我向來自覺愚鈍,任何的讚揚都難以信其真,二月份欣賞顏國榮「賞心悅睦」聯展,目睹他對大姊的尊崇跟感謝,我也想起大姊與自己的互動,而她早年的「小西施」時光,我曾寫詩一首「上禮拜,一個刮風日/我前往雜貨店換時光/它已經不在/陌生壯年男子與我徘徊/想各自的天/九重葛是條綠蜥蜴/每爬一截就有朵胭紅/在它腳尖鬼祟」。
想像當年愛慕者,豈止大姊夫,會不會有更多服役男子,依然惦念當時的大姊,如我一般,進入頂堡,卻苦苦找不到地址呢?「男子來找上輩子/前一個世紀,少女用九號球/球桿與一顆純白/在店裡,人稱西施」。
我也來找西施,找前一個世紀的生活餘影,找那些可歌可戀、找顏面上,那幾點被時光註記的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