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徵文比賽獲獎作品》阿嬌娘
國高中職小說組第一名
如絲絹般的雨滴細細的下,織起了一片惆悵,夜晚的柏油路在雨中泛起漣漪圈點,倒映著前塵往事,那些戰地的悲情故事一幕幕的上演著……。
阿嬌娘靜靜的倚坐在窗前,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說不出口的沉悶,她雙眸呆滯的凝視窗外絲絲縷縷連綿不斷的雨珠,木愣許久才回過神來,低頭看了看桌上那張因歲月流逝,而有所泛黃與褶皺的照片,淚水情不自禁的落下,照片裡的倆人,相互依偎,嘴角上揚,勾著淡淡笑容,洋溢著新婚夫婦的青澀與嬌羞,可直至今日,青絲早已暗生了華髮,他依然未歸……。
依稀記得那是一個季秋,全金門都在警戒狀態,徵兵文書快馬加鞭發送至每位百姓家中,年滿15歲手腳健全的男丁,便需要抵達部隊支援戰爭,女性也可加入,為戰兵療傷照料,一場戰役席捲而來,打破金門日常的寧靜安好,打斷了百姓的安生日子,因而剛成親的阿嬌娘被迫與心愛的丈夫分離。
「我一定會平安歸來的,妳別擔心。」阿嬌娘的丈夫伸手擦了擦她臉上的晶瑩淚珠,並信誓旦旦許諾保證。「好,我等你平安歸來。」阿嬌娘淚眼婆娑,依依不捨的目送丈夫至部隊,心中五味雜陳,滿是掛念與不安。無人知曉這場兵力懸殊的戰爭,究竟會是以多麼慘烈的方式收尾,當然,他們也不敢想像,村裡的婦女,各個以淚洗面,有的親送自己的丈夫兒子,有的則自告奮勇的去部隊進行支援,一瞬間,整個村子籠罩濃厚的悲愁,死氣沉沉,毫無生氣。
強勁的東北季風呼呼作響,凌晨二時,戰爭正式開打,美麗的海岸線佇立一排反登陸樁,顯得十分違和,海灘上的火海渲染一片光景,綻放出一朵朵血紅的花束,碧藍的天空在此時瀰漫灰色煙霧,繚繞在整個海灘。共軍明顯輕敵,帶著不到一萬人的戰兵登上沙灘,第二梯次也因船舶不諳潮汐而擱淺,烽火連天,聽著由遠而近的轟鳴砲彈聲,阿嬌娘獨守空閨,心急如焚,她將雙手合十,一遍又一遍的在內心虔誠祈禱,祝禱丈夫能夠無事歸家。
戰爭持續打了兩天,在即將失守之際,又乘勝追擊獲取勝利,國軍大獲全勝,僅剩的九百多名共軍,也因體力透支而投降,在一片凱旋歸來的身影中;在一片鼓掌歡呼的場景中,阿嬌娘正努力尋找著丈夫的身影,但卻如同大海撈針,始終找不著,她走了一圈又一圈,一路上,聆聽著婦女與親人相認的交談聲此起彼落,內心滿盈失落與無措,在勝利號角響起的那個下午,阿嬌娘左顧右盼,在家門口不斷徘徊,在聚落間不斷穿梭,也詢問鄰居家的男丁是否見著自己的丈夫,回應她的,只有一個又一個的搖頭與否認,還有一次次的失望與擔憂。
經過多次詢問,阿嬌娘開始不安,開始膽怯,心中似乎有了答案,眼眶早已在無形中擒滿淚水,淚珠一顆顆滴落,滑過臉頰,晶瑩剔透,她翹首以盼,在空閨獨守多日,迎來的卻是丈夫已離開人世,屍首未找著的消息,有那麼一瞬間阿嬌娘的內心好似被挖空,周遭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像海水般將她覆蓋,好似快要窒息,她無法接受這個天大的消息,用力地捶著通報消息軍人的胸口,一邊吶喊著:「你騙人!你騙人!」她在口中喃喃自語:「他說過他不會欺騙我,他說他要與我共度往後餘生,你要我如何相信他已不在了……」。阿嬌娘痛苦流涕,巨大的憂傷將她包裹,離愁情緒自四面八方蜂擁撲襲而來,她的身體微微顫抖,隨即暈倒在地。
清晨,馨煦的陽光直射她的眼簾,阿嬌娘睡眼惺忪的揉了揉雙眸,她依舊無法接受這個強烈打擊,在夢中她與丈夫攜手走遍紅塵,走訪各地,沒有無情戰爭,沒有親人離世,沒有孤伶痛苦,恩恩愛愛平淡美滿,隨即,這些畫面如同玻璃一般破碎,她看見丈夫的身上流淌著嫣紅血液,口中呢喃,並喊她的名字「阿嬌,阿嬌」隨後倒地,任由他人如此搖晃,卻毫無動靜…。夢境至此,阿嬌娘就被清晨的陽光喚醒,環顧四周,老舊的化妝台,隨意堆疊的幾本冊子,原來,是回到了娘家,孩童們嬉鬧歡笑,鄰居們舉杯慶祝,顯得她的格格不入,她沉浸在那一份無止盡的悲痛,無法走出。
母親推開厚重的木門,催促著阿嬌娘趕緊洗漱換衣服,過幾天再嫁個好對象,風風光光無憂愁,讓她遺忘喪偶一事。突然,阿嬌娘歇斯底里的吶喊:「我丈夫還在……我丈夫還在,我此生只要他,我……」母親見阿嬌娘如潑婦一般歇斯底里的吶喊,也只是默默搖頭,悻悻走開,她又怎麼不知道阿嬌娘的孤寂悲傷,阿嬌娘的惶然無助,當年丈夫下南洋之後也是毫無音訊,是生是死她也無從得知,但為了孩子、為了家庭、為了生計,她還是勇敢的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撐起整個家庭,將孩子餵養茁壯,養育成人,她只是希冀有個人可以讓她暫時遺忘這份悲痛,讓她未來有個依靠作伴,不要同自己一樣,孤苦伶仃,也盼望她能稍微喜悅,卻沒成想阿嬌娘的反應如此之大,望著女兒每日茶不思飯不想,心中的那一畝地也是隱隱作痛,卻束手無策,只能在神明廳,一跪一拜,為女兒祈福。
光陰荏苒,韶華也一直前行,為了生計,照料弟弟妹妹,阿嬌娘只好強忍著喪夫之痛,去石蚵田採蚵換取金錢,否則家庭一定吃不消,阿嬌娘穿著膠鞋,踩著泥濘,腳下滿是異物感,望著一望無際的海邊,遼闊美好,世間萬物在暖陽照耀下,熠熠生輝,而她的內心卻是陰暗的深溝,永不見天日,無法享受陽光普照的溫暖,她將內心封鎖,不許任何人觸犯這條底線,在採蚵的過程,阿嬌娘心不在焉、力不從心,無時無刻都在思慕丈夫,腦海也時常浮現新婚相愛時的一顰一笑,互相扶持,蜜語甜言,因為一場戰役,這些山盟海誓已成泡影,一切只是空想,只有她還徘徊過去的美好記憶,明明愛人已離去,她卻不願坦然接受,她為自己的愚蠢感到荒唐可笑。
沉浸在相思之苦的阿嬌娘,精神不振,收穫可說是寥寥可數,還差點因為恍神而摔倒在泥濘裡,若不是母親即時拉住她,她老早被銳利的石蚵條劃傷大腿,母親一字一句的告誡她:「妳必須好好過生活,珍視自己,畢竟家境拮据,一貧如洗,不能因為個人單方面的情緒問題,就讓原本清寒的家庭雪上加霜,過著三餐米湯、地瓜的日子。」阿嬌娘連忙應好,肩上挑著兩個沉重的擔子,在偌大的蚵田,慢慢的,緩緩的,步履闌珊的前行,襯托她的孤獨寂寥。
自從聽了母親的一席話,阿嬌娘愈發的堅強,獨自扛起一個家庭的生計,白天去蚵田辛勤工作採蚵,下午則去菜市場叫囂販售零賣,回家還做著精細的女工,直至家人進入夢鄉,獨自忙活至夜深人靜時才沉沉睡去,天光漸起,剛泛起一層魚肚白,她又匆忙的出門工作,日復一日,朝夕的早出晚歸,無從休息,隔壁的王二狗也曾上門提親,說著不在乎她二嫁,會給阿嬌娘高品質的生活,讓她風風光光出嫁,每日喜笑顏開,不必煩憂多慮,但都被阿嬌娘一一回絕。阿嬌娘甚至在村莊裡宣稱自己終生不再嫁,引得婆婆媽媽閒言碎語,污衊詆毀,在茶餘飯後時對她的行為指手畫腳,說她不知好歹,阿嬌娘也不在乎,全數當作耳邊風,只管一心一意的照料家庭,是她的責任也是思念的轉移。
在這日復一日忙碌的日子裡,唯一特別的是,每年的十月二十七號,阿嬌娘都會獨自去當年戰場的海邊坐上一整天,不顧官兵勸說海邊還有未拆除完的炸彈地雷,她始終堅持凝望大海,久而久之官兵也隨便她了,阿嬌娘聆聽著大海濤濤,訴說金門這個小島的戰役故事,美麗與哀愁,白色的浪花一波又一波拍打岩石,潮起潮落都讓她想起這些年的心酸故事,視線逐漸模糊,滾燙的淚珠落下,那個看似堅強的阿嬌娘,在此刻像個不堪重擊無比脆弱的瓷娃娃,她對著大海訴說著自己對已故丈夫的濃厚思念,她也會朝大海吶喊,訴說天道不公,世道混沌,民不聊生,每次,阿嬌娘都與海浪進行著心靈層面的對談,而大海都默默傾聽,任由阿嬌娘發洩情緒,皆用海浪聲進行回應,慢慢的平復她的心情,使她有所緩和,直至傍晚,望著雲彩千變萬化,在天空中上演著一齣一齣的離合悲歡,她才將回憶的種種,跟隨霞光黯淡,塵封在記憶長河裡。
曾經,家人們會殷切詢問為何一日未歸?為何沒去工作?阿嬌娘也只是笑笑不言不語,隨著光陰的前進,大家見阿嬌娘閉口不談,也深知不再過問,因為這是阿嬌娘的底線,她唯一毫無防備的一面,想當年她也是個青春少女,卻因為一場戰役打碎了一切美夢與憧憬,可想而知,內心的衝擊又該有多龐大,因此大家選擇避諱此事,不追究探討。
嬋娟皎潔,透過窗戶輕灑,夜晚,阿嬌娘時常攥緊她與丈夫唯一的一張合照,有丈夫的陪伴她才能安穩睡去,一張舊時光的老照片是她這些年來唯一活下去的動力,是她在這個貧瘠小島上,生存下去的慾望,她以這樣的方式度過了一年又一年,走過了四季的遞嬗,寒冬酷暑。她很喜歡坐在老舊的木頭椅子,望著枝椏上的花朵含苞待放,徐風的吹漾而枝繁葉茂有所搖曳飄香,最後,花期已至,飄落在地,沾染泥濘,不再高高在上,毫無曾經的美艷動人。她在花朵綻放中看見自己過往的影子,她曾經也是這樣被呵護,被放在心尖上,而如今卻只是一個為了家庭,付出一切的可憐婦女,臉上的皺紋是歲月的印記,頭上的白髮是思念的註解,手上的粗繭是滄桑的見證,這些都彰顯著這些年她的辛苦與她的不如意。
韶光流轉,隨著弟弟迎娶,妹妹出嫁,而母親也因身體欠佳而離世,生活的擔子不再那麼沉重,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人,無人能理解,也無人能體諒,只有她一直默默付出,付出了自己的青春年華,付出了自己大半的人生,換來的結果卻是她一人獨行,行走完一生,這是多麼悲傷的一件事,歲月帶走她的稚氣,換來了她對世道紅塵的成熟與坦然。她不再做著那份白日夢,只是隨著年紀增長,越來越喜歡坐在那張陳年老舊的木椅,欣賞四季變化,隨著時光飛逝,白駒過隙,弟妹們有了新的家庭,村莊裡的人也紛紛搬走到市區居住,好幾間三合院,早因為無人打掃與管理而斑駁髒亂,聚落古厝瓦壁已破碎,無人居住,村莊空蕩蕩的如同她內心一般。
又不知過了多少年華,她的年歲已大,白髮蒼蒼,步履闌珊,身子也因年輕時過多勞累而有些問題,無法再下蚵田,視力欠佳,也無法做著精細女工,基本上是毫無收入的,阿嬌娘這一生終身未再改嫁也無兒女,只有弟弟妹妹們偶爾資助一點小錢,讓她的日子可以維持基本生計,其他時間也只有秀娟姐偶爾光臨她家與她閒話家常,來陪伴溫暖她孤獨的心。阿嬌娘大概沒想到自己最終是以這種方式度過晚年生活。
阿嬌娘獨守空閨度多年,前幾日有隻黑色的小花貓竄進她家,她的日子裡才多了些樂趣,餵食與小花貓談天說地,小花貓似乎有讀心術似的,趁著阿嬌娘在口中呢喃這些年的種種事物,牠就一動不動的慵懶地趴在阿嬌娘的腿上,一人與一貓度過了許多靜謐時光,也治癒了阿嬌娘空虛內心。可好景不常,那隻小花貓最終也因被車撞擊而離世,阿嬌娘表面上毫無波瀾,實際上內心下起了滂沱大雨,老天爺並不放過她,一次一次奪走身邊的人事物,就連她的生命也是,阿嬌娘的身體開始吃不消,記憶消退,一次又一次重複著做過的事情。
天道殘忍,好人似乎都沒有好下場,阿嬌娘開始瘋瘋癲癲,精神狀況不穩定,成了居民口中避諱的對象,大家常常呼籲小孩子別靠近阿嬌娘居住的那棟房子,那裡有個瘋婆子,秀娟姐看著這一切也無能為力,畢竟阿嬌娘已經忘記她了,秀娟姐照三餐將飯菜放在她家門口就默默離去,這是她唯一能給阿嬌娘的幫助。日子在繼續前進,阿嬌娘好像什麼都遺忘了,唯獨她的丈夫,她常常擺著兩副碗筷對著空氣夾飯菜,每次笑容都甜蜜如糖,顯得尤為淒涼。她用盡了一生在治癒自己的人生,沒想到結局是如此慘烈。晚膳時間,她一遍又一遍喚著丈夫:「吃飯了!吃飯了!」格外可笑,人們不知道阿嬌娘是真瘋假瘋,只知道西邊那個三合院有個蓬頭垢面的老婆子,每年十月二十七日不論颳風下雨,酷熱難耐,有個老人總會在海邊獨處度過一日。阿嬌娘她恨戰爭的無情,帶走了一切璀璨美好,這場愛情她等了大半輩子,卻再也回不來了。
雨細細的下,她靜靜的啜泣,淚水佈滿在她滿是皺紋的臉龐,在這荒涼淒慘的小島,她已經努力生存了,不過上蒼再一次和她開玩笑,讓她原本即將好轉的日子又墜入幽暗的深谷,她內心充斥絕望,卻又無力反抗,年歲已高的她又何德何能呢?她已無力反抗命運,她的身軀與心靈也不堪重負了,她只是一個風燭殘年的獨居老人。
在一個寂靜的夜晚,寒風刺骨颳起回憶的種種,喚起了往事追憶,天空下起傾盆大雨,澆淋了世間萬物,洗刷了過往雲煙。海水一波又一波,阿嬌娘跟隨著浪花的步伐,一步一步的往前走,慢慢的沉溺於其中,海水掩蓋了她的鼻腔、腰臀、身體,她不掙扎,因為她滿足,她放下,因為她無求,她漸漸的沉淪,落入大海的懷抱,與她最後的掛念--手中依舊緊緊攥著那張與丈夫合照的老照片。另一個世界,她不用在戰爭中流離失所,她可以遇見心心念念的丈夫,何樂不為呢?阿嬌娘離世了,帶著她這一生的種種磨難與苦楚,她擺脫了命運,擺脫了陰霾,擺脫了夢魘,不必獨自落寞,不必獨守空閨,不必煩憂生計,多美好呀!這是另類的喜悅吧!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雨絲如煙如霧,飄灑在老舊屋頂、輕落在枯枝敗葉,淋濕了地,淋濕了房,淋濕了樹,淋濕了她那望穿秋水的相思,淋濕了她那悲慘痛苦的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