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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徵文比賽獲獎作品》香氣

發布日期:
作者: 金門高中/杜佳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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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職散文組第一名
院中的玉蘭樹似乎一夜之間全綻放了,而我,又來到這棟老宅。
今年五月,玉蘭開得多,霧氣中混入淡黃色的甜膩香味,淡色花瓣在明暗交錯的日光裡悄悄地綻開,油亮綠葉向外舒展成合宜的角度,似是正與外頭的麥穗彎腰互相問安。在我眼裡,玉蘭花不算特別的美,平淡低調,嬌小而不搶眼,但這瀰漫在濃霧中的馥郁芳香,卻帶有種迎春的濃豔婀娜之感,或許這亦算是春的另種情深。
我不懂花,但我知道這是曾祖母最愛的花。
在我的記憶中,曾祖母臉上總有著最和藹的笑容,銀灰色的蓬鬆捲髮順著耳廓垂落,灰白相間的鬢邊時常簪著一朵還未綻放的白玉蘭,香氣雅淡而不濃烈,玉蘭花就是她的香水,讓素淨的打扮添了一分高雅。調皮的我,總愛跑給人追,邊跑邊回頭,鬢梢左右晃動的玉蘭花畫出曾祖母笑容的弧度,那畫面總有種說不出的可愛。
兒時貪玩,天天吵著父親帶著我到那棟老屋子。七歲的我頭戴寬邊草帽,阻擋了些春日午後的炎熱,打著赤腳在寬闊的院子裡四處奔跑,曾祖母則正摘採那盆今日剛盛開的小白花,並把手中的一朵置於耳上。我好奇的跑向她,輕輕拉了拉曾祖母印有碎花的衣襬,曾祖母轉頭對著我笑了笑,將摘下的幾朵花放在我曲起的掌心。
「祖嬤,這是什麼花?」曾祖母緩慢彎下她的腰,望著我:「這是白玉蘭,你聞聞香不香?」我湊近嗅了嗅,興奮地點著頭說:「好香!我也想掛一朵在耳朵上,要最香的那朵!」原來這就是我家老屋沁出獨特香味的來源。不知為何,這股味道讓我想起了那張擺在客廳的灰白舊照,愣神間,曾祖母已仔細挑選了一朵,輕輕地掛在我耳邊。
曾祖父坐在院中石椅,翻著今早剛送來的報紙,偶爾因為溢出的笑聲而抬頭看一眼,好奇我與曾祖母正在做什麼。他手中夾了支剛點燃的菸,嘴裡吞吐出的雲煙沖淡了周圍的玉蘭花香,我奔向他說:「祖公!你看我這樣好不好看?」說完,我特意偏過頭,露出被青絲半掩著那朵小白花。曾祖父被我逗得哈哈大笑,「真好看!」他壓了壓我的帽簷笑著說。我開心地將手裡的花也分他幾朵,曾祖母看著我倆,嘴邊扯出的笑容像盛綻的花。我和曾祖父最常坐在屋外石椅上聊天,每次他總是對著我打小報告:曾祖母昨天又忘記給他洗襪子、燙衣服之類的瑣事,也向我說起他的童年、訴說著這八十四年裡曾走過的漫長光陰。
不知在院中站了多久,太陽的光芒已從樹梢上慢慢垂落下來,晚風吹動晾衣架上的白色衣裳,挾帶著一股潮濕甜膩的玉蘭香氤氳出腦中的記憶。
每當大雨時,我會和曾祖父坐在屋簷下,看著片片花瓣被雨浸濕一同混入樹底的泥濘、隨之流入那漆黑的溝渠中。我聽著曾祖父說著那個年代的辛酸與苦難,聽過很多關於曾祖父母倆人的幸福故事,但那甜蜜安穩的時光被打斷在1949年,突來的砲擊聲響徹雲霄,平凡日子被巨響一一震碎。
曾祖父被編入民防自衛隊,曾在晃晃悠悠的水鴨子上搬運麵粉、挖掘防禦坑道、拆百姓家房門,甚至是墓碑,只為用來築成海岸上碉堡。在這段黑暗時光中,曾祖父對於死亡的無力而痛苦、悲憤過。當時我還不懂事,回家後我問媽媽死亡是什麼?媽媽回答我說:「死亡就是人到了另一個世界。」我仍舊不明白地追問:「那已經死亡的人,還能夠再回來嗎?」媽媽沒有回答,而這問題的解答,在我長大後漸漸明白,就如那深秋颳起的大風,玉蘭花終究還是枯萎了。
當年戰爭留下的傷痛與淚水,成為他們內心的煎熬與無奈;未知又令人畏懼的未來,餵養了他們心中的惶恐與不安。夫妻二人在困境中陪伴彼此,一同守護著那個家。他們在動蕩中,見證屬於這片土地的滄桑,看過彈雨後的焦褐,即便過了六十幾年,仍歷歷在目,揮之不去。曾祖父依舊記得,村裡的伯伯親眼看見么子因誤觸地雷而亡,爆炸威力讓軀體扭曲如麻花,半身焦黑的皮肉紛紛掉落,而自己卻無能為力,只能無助的抱著親人殘軀痛哭;自遙遠異地而來的士兵,僅餘殘臂守在戰場最前線,視線早已被血汗浸濕得看不清,卻仍堅守,僅能在內心向倒在血泊中的戰友道別,他們思念著遠方家鄉,最終卻把鮮血灑在這座陌生的島嶼。
這股腥風血雨在金門這片土地上持續二十餘年,四十七萬餘枚砲彈遺留在血花四濺的破瓦頹垣下,經歷者刻骨銘心,而後代只能從文獻讀到當年的死別與悲離,尚難以體會。經歷苦難者有什麼錯?他們的生活本該和平快樂。我曾問自己,若我也生於那個年代,是否能像他們一般堅強?在槍林彈雨之中咬著牙,眼裡充斥著不甘與堅定,走過這條漫長光陰與歲月?
夜間裝上防光外洩燈罩,軍用吉普車塗黑大半的大燈,像極了雙目垂視的慈悲大佛守護著島嶼,大家在這片土地上小心翼翼地生活,直至砲響戛然而止,那藏在地底下的日子結束,令躲過烽火的居民歡呼雀躍。潮汐的起伏,一點一滴侵蝕著岸邊與心中的纍纍巨石,沙岸上的大風再次颳起,拂過眼裡的不屈與堅韌、拂過他們這代早已白髮蒼蒼的臉龐。那幾年後面的細碎事,他說他早已記不清了,彷彿曾經的萬丈波瀾,只是他們夫妻倆漫長歲月中的一抹淚痕罷了。
  花開,又謝,那短到濃郁的氣息來不及縈繞就消散了。
我走過這環狀的海岸線,踏足過結實堅硬的花崗岩礁岸,潔白細沙隨著風浪的節奏,輕輕翻滾在時值深秋的後浦海岸,沙灘上的足印隨時間一步一步把影子拉得綿長。望向西岸,那遙遠對岸的人們,今年是否還如往常般地生活?那在老舊照片中的時光是否仍在靜靜地延續?而這無垠的人世間,又有多少的悲愴與遺憾正不斷上演?湛藍海面粼粼波光,吞吐著日落的絲絲餘暉,鸕鶿自西伯利亞至金門往來了幾百年,那幾年的腥風血雨、艱難與痛苦,不知是否在牠們教給的後代的故事中傳遞?而今看那對岸朱樓華美,回頭看向這座承載無盡滄桑與悲痛的島,軌條砦上已長滿石蚵、沙灘上那台戰車今年又陷落了一點,海風輕拂臉龐,我卻聽見了時間的低語與海浪的悲鳴,感受這歷史洪流帶來的厚重。
恍惚之間發現,我與時間的競逐好似從未停止,人的一生究竟是為了什麼而存在?我用盡了一切思緒去尋找解答,很顯然我仍舊不得而知,但隨著年紀的增長、走過更遙遠的路,我開始明白何為死亡,我想,無論歲月的洪流沖向何方,終將抵達遠方。在我十歲那年,曾祖母離開,記得那是在我人生中距離死亡最近的一次,從未想過,人的生命真就如此輕易的消逝了。看見院中那棵曾祖父為她親手種下的玉蘭樹,淚水莫名的在眼眶裡不停打轉,我又想她了。
在那之後,老房子漸漸變得安靜,而日子仍舊繼續,曾祖父只願獨守著這棟老屋子、守著那棵寒夜裡已經滿樹凋零的玉蘭樹,而他臉上的紋路跟著年輪又再多了一些。不知為何,我心裡總有種奇妙的感覺,在曾祖父的心中,或許她並未真正離去,彷彿那年的離別只是時間長河中的微小漣漪。他用蒼老的眼眸望著窗外,眼裡萬般思緒彷彿是在訴說著這趟征途的遠方,在回憶著他們倆間的笑語。時間似長江滾滾東逝,也沖刷侵蝕了那堵刻有「解救大陸同胞」一語的石牆,我指尖輕撫壁上斑駁的紋路,行走在木麻黃林蔭之下,昔日亂石已長滿苔蘚,門外長街上唯剩樹猶如此,穹頂下,這裡的過往又有多少人能明瞭?戰火無情而世事無常,那前塵往事中卻唯獨留他一人了。我猜他唯一想做的,是在這快速飛越的時空裡安靜地坐著,昂首望向那棵玉蘭樹。
每當我回去探訪曾祖父時,總會看見坐在石椅上的佝僂身軀,往後的日子,我總和他一起坐在那發呆,望著那棵只綻放在暖陽下的樹,抬頭又見候鳥自北方青天劃過,猛然驚覺一年的時間竟又悄然離去,玉蘭花凋謝了,卻依舊能夠歲歲年年在霧氣中靜靜地綻放,似是時光的見證,無懼於流年的更迭。我此刻終於真正明白,生死本無常,有些執念總該放下,正如那春去秋來,生命總有盡頭,也因這份必然,才需學會看淡生死,我想問題的答案並不在追求、不在於永恆,而是身在時間洪流的轉瞬間,體悟生命的脈動、體會喬木落葉的細微變動,在蒼蒼蒹葭中留下生命獨有的光,歲月無聲囈語,但時間終會在指針滴答聲中留下解答。
我摘下一朵的玉蘭花 ,湊近聞了聞,無論過了多久它仍是那記憶中的濃郁香氣,我將那朵給曾祖父掛在耳朵上,他笑著也攀了一朵替我戴上,就如同曾祖母當年一樣。然後,又靜靜的與我坐看那株玉蘭,至少從我有記憶以來,他一直是那樣,那般看淡生死卻又格外的固執,右耳掛著一朵新長出的玉蘭花,總笑得像個孩子。他的故事也已經畫下句點,在西風中隨枯黃落葉一同飄落,但那白玉蘭香氣仍舊會在春天再次飄香,如同那石椅上的老人,靜靜地感受世界、眺望那片遠方。
家門掛起了兩只白色燈籠,伴著聲聲佛號風中飄盪,我再次想起回憶中的臉龐,那兩朵搖曳在曾祖父母頰邊的玉蘭,隨著腦海中細碎的拼圖化為飛舞的蝶,從淡黃花蕾中竄起,翅膀輕拍振動傳遞出柔和的顫音漸高、遠去,牠穿過了薄霧、打濕了雙翅,攀援著朝霞、追尋著暮靄餘暉的一抹光,挾帶著玉蘭花香氣、以光陰為墨寫成詩,詠嘆光陰之美。越過山川與田野,牠回到那個熟悉的家、見到那個熟悉的人,而我仍舊記得那個香氣,在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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