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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徵文比賽獲獎作品》「蚵」在我心中的記憶

發布日期:
作者: 金門高中/蔡旭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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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職散文組第二名
今年暑假獨自走在夏墅往建功嶼的石板道上,矗立眼前的是四尊由芬蘭籍藝術家馬可‧卡薩格蘭(Marco Casagrande)在2013年金門藝術節受邀設計的「牡蠣人」,由六尺高的鋼鐵製作而成。據說是他來到金門品嚐在地的石蚵料理,體驗採蚵的生活後,心中盈滿生命與土地、居民與小島間的情感,所創作而出的作品。牡蠣人佇立在出海口,不論日升日落、任憑潮漲潮退的陪伴蚵農們,這四尊牡蠣人勾起「蚵」在我心中的記憶。
我家也有蚵埕,小時候常見到爺爺、奶奶推著獨輪車滿載著一簍簍的蚵回家。這時,一定可以看見他們「盛裝打扮」的模樣,尤其在寒冬時,總是身穿著風吹不透的雨衣、臉用包巾裹住,甚至戴起毛織頭套,防止凜冽的冷風吹到臉上,如同《金門志》記載:「居人多以布裹頭,盛夏不輟,海風破腦故。」看到那身如此慎重其事的穿著,可見下海「擎蚵」工程之浩大及艱辛。縱使如此,年紀小的我還是會吵著奶奶讓她帶上我,拗不住我的請求,最終只能讓爸爸帶我到海邊,看著他們沿著海上蜿蜒的小路,越走越遠,直至消失在無邊無際的海上。
  過了一、二小時後,遠方幾個黑點若隱若現,再過片刻,就可見村里鄰居三三兩兩,或推著推車、或挑著竹簍朝岸際走來,他們雖然身體疲憊,但卻精神飽滿,因為又是豐收的一天。
蚵並不是採回家就可以享用的,還要歷經一個步驟-「剖蚵」,剖蚵也是一件大工程。首先會搬出剖蚵專用的桌子,是用廢棄的木板及木塊再利用特製而成,方形桌面的四邊各再釘上一條木板,呈現四邊高、中間低的桌型,方便將蚵倒置於桌上。四邊的木板上會釘上廢輪胎切割成的膠片,以免蚵殼或蚵刀對木板造成損傷。剖蚵時,首先用單手拾起石蚵握置於木板的膠片上,另一手持蚵刀自蚵殼頂插入,接著打開蚵殼、切斷貝柱後,即可用蚵刀及食指拾起晶瑩剔透的蚵仔。看似簡單的動作,但過程卻須十分專注,否則一不小心就會被鋒利的蚵殼或尖銳的蚵刀刺傷手指。奶奶偶爾會因此受傷,但通常就只是把傷口放到嘴裡吸吮兩下,或用布包裹住繼續忙活,因為在那個年代,總是為了生計而忙碌。
當家人湊集在蚵桌忙碌時,我也喜歡在一旁湊熱鬧,因為爺爺總會為我訴說金門養蚵的歷史,一次一次,不厭其煩地講,現在我依然清晰記得,爺爺用那低沉和藹的聲音說:「金門養蚵歷史要從四百多年明朝萬曆帝開始說起……。」爺爺也常跟我說關於蚵的小常識,例如:金門的蚵,冬春盛產,古寧頭產者五耳,瓊林產者七耳;爺爺也常提到金門石蚵和臺灣浮筏式蚵棚裡的牡蠣不一樣,臺灣的從小嬌生慣養、每天二十四小時皆在海水裡,但金門則是養在潮間帶的蚵柱上,漲潮時在海水裡,但退潮時就在空氣中受陽光的曝曬,攝食時間有限,環境也相較嚴苛,所以較小但卻Q彈可口,這和金門人實而不華的個性有幾分相近;此外,讓我印象最深刻的還有蚵仔為了繁衍後代演化出性別轉換的生存法則。通常,在這個屬於爺孫倆的時光,故事內容除了石蚵外,還穿插著包羅萬象的傳說,有古寧頭大戰前夕,村里間扛神輦互鬥的趣聞;有祖先放牛時讀書被鄰村村民嘲笑,考上進士後卻寬容相待的故事;有早年鼠疫盛行,大道公派藥治癒村民的赫赫神蹟。這些故事,一則一則如同繪本般呈現眼前,是那麼的生動、那麼的有趣,這是屬於那個年代的親子共讀。
我喜歡待在蚵桌旁其實還有另一個有趣的原因。蚵堆裡常會發現小螃蟹或吃蚵的小魚,我常把牠們裝在容器裡面飼養著,希望牠們快快長大變成美味的食材,但通常事與願違,因為過個一兩天,牠們就魂歸西天了。此外,有些石蚵裡面住著「蚵花仔」,也就是豆蟹,這是我們這群黃毛小孩的最愛。為了搶得豆蟹,除了眼明手快,更要使出渾身解數,有時候甚至為了一隻豆蟹大打出手,不過最後都被丟入蚵仔麵線中當配料了。爺爺常說:「吃豆蟹對眼睛好。」暫且不考量牠的營養價值,光是稀少性這一項,就足夠讓吃到的我吹噓整天。
直到稍微長大,我開始拜託奶奶帶我下海。海上的小路並不如想像中的好走,退潮的海水、狹窄的小路、充斥著蚵殼和碎石的路面,兩側則是泥濘的泥地,站上去鐵定讓你泥足深陷、不能自拔。這時,我腦中常想起《憫農詩》中的詩句:「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農民很辛苦,但此時的我反而覺得蚵農更辛苦,因為要配合潮汐,工作時間可能在天未亮的寒冬清晨,也可能在日正中午的酷夏,風雨無阻,尤其在天氣驟變之際,天空突然烏雲密佈,甚至打雷閃電,這時如果待在遼闊的海岸上,將多麼令人膽顫心驚啊!明代鄭鴻圖的《蠣蜅考》也寫出:「蠣生水中,鋒芒粗利,取亦甚難,……載歸開剝,終日勤劬,破指見血,業此亦良苦矣。」
走著走著,在一望無際的海面上,小路的兩側出現了一坵一坵的蚵埕,蚵埕上立著一支一支的蚵石,形成一片一片的蚵石林,甚為壯觀。爺爺、奶奶熟門熟路的開啟一連串的採蚵工作,首先肩挑蚵籃至蚵埕,將蚵石搖晃、拔離泥灘,接著把泥土清洗掉後再以蚵石墊底,用「蚵鏟」把石蚵剷下放入籃中,大約累積三分滿後,置於海水中搖晃洗去泥砂,再倒入大的竹簍中。剛弄完的蚵石,要橫放在泥灘裡,據奶奶所說,這是為了讓它吸收養分,下次立起來時,蚵苗吸收養分會比較快。金門有句俗話:「夏至,蚵仔出世。」在立夏前後便可以看見蚵農將蚵石依序立好,讓蚵可以附苗長大。我家的蚵埕不大,但長輩們還是花不少時間和精力來立蚵石。在以前,這是為了求得溫飽,現在是為了要滿足自家人的味蕾,滿足我這做孫子的期待。
  「誰知盤中飧,粒粒皆辛苦。」採蚵總是辛苦的,但品嚐石蚵美食總是讓人垂涎三尺,尤其石蚵是金門特色,是返鄉過節的鄉親和來訪的觀光客必嚐的道地料理。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因瓊林蚵肥味美,有「平林蚵,多一耳」或「后沙多一耳,平林多后沙一耳」的說法,讓石蚵成為「瓊林宴」的必備食材。記得第一次接觸是在「吃頭」時,當時奶奶為我一一介紹菜色-瓊林宴有五道菜,分別是象徵起家的白斬雞、長壽的蒜苗肉、子孫滿堂的清蒸芋頭、魚躍龍門的蒸魚剝塊及長壽的石蚵麵線盤。在介紹到石蚵麵線盤時,奶奶小聲地說:「他們的蚵太小也太少,吃不出鮮味,奶奶有空再去擎蚵,然後用滿滿的石蚵煮麵線盤,才會甘甜美味。」現在想起仍覺得好笑,也驚奇的發現瓊林蚵民的自豪。
幾年前步入國中生涯的我,漸漸為學習和課業煩惱。當爺爺、奶奶立蚵石時,我在寫作業;當爺爺、奶奶去蚵埕時,我在算數學;當爺爺、奶奶擎蚵時,我在背英語;當爺爺、奶奶剖蚵時,我不再如同往常在一旁聽故事、爭豆蟹,彷彿童年的回憶已成過去。尤其,歲月不饒人,他們倆老了,不適合再進行採蚵等體力活,家裡的幾位大人也有自己的事業要忙,分身乏術無法接手這勞力的工作。偶爾,奶奶在樹下吹風納涼時,看著鄰居剖蚵的背影,嘆了口氣,轉身向爺爺說:「老伴,你還記得早年家庭經濟不優渥,蚵都捨不得吃,剖好的蚵,都會拿去鄰近村莊或菜市場兜售的事嗎?」
爺爺奶奶不再去蚵埕後,我也隨著課業而忙碌,再也沒回到那擁有最美好童年記憶的地方。
石蚵,雖然我偶爾吃到,但回憶似乎已經淡出我的腦子。
直到一年前,我突然心血來潮,回到那個充滿童年記憶的蚵埕。蚵埕因為沒人打理,蚵石被海水沖的東倒西歪,原本生機盎然的蚵埕,如今卻已成亂石堆,一時間竟無法看出這是記憶中的蚵埕。正當我發楞時,一旁路過了一位老伯,老伯笑笑說:「啊!是你小子啊!怎麼?忘了老伯我啊!當初你就是在那看你阿公擎蚵的!」接著指了指那片荒蕪之地,用嘆息的語氣說到:「唉!只可惜了你家這片蚵埕,好幾年沒人來整理了,現在都厚厚的一層泥了。」
告別老伯,我留在原地,試圖尋找爺爺、奶奶曾在這擎蚵的證據,但在海水一遍一遍的沖洗,他們的足跡早已消失,我試圖把眼前的景象和記憶一幕一幕的重合,才猛然發現,自己為了讀好書,竟忘了他們擎蚵時的笑臉,忘了自身和這片蚵埕的感情。
想起記憶中的蚵埕,回想著自己的童年時光,再看看現在,心中很不是滋味。霎時間,我想起兩老之前樹下的對話,頓時發現歲月的無情及人生的無奈,讓他們看見奮鬥大半人生的蚵埕荒廢,卻無能為力,這種感覺真是令人不勝唏噓!
為了一起找回共同回憶,我帶著爺爺、奶奶去參加石蚵採集體驗營隊。他們原本站在一旁看著我把玩著手中的蚵鏟,像模像樣的對著蚵石敲了幾下後卻無法鏟下石蚵,於是接手讓我在旁觀摩。看著他們忙碌的身影逐漸和記憶中童年時的影像契合,但身子卻已佝僂,我的淚水在眼中打轉,回憶如潮水般襲來,漸漸,眼睛不爭氣的滴下淚水。他們抬起頭看向我,眼神依稀和十幾年前一樣,似乎我依然是環繞在他們身邊陪著他們擎蚵的黃毛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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