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
金門--一座四面環海的小島,像一隻翩翩的蝶,孤身,在黑水溝裡原地起舞。承載著的,是戰地文化的歷史,是前人落番的甘苦,是屬於金門人的--獨特的人情味。海風吹過蚵殼,是童年的味道;波光粼粼的太湖,是日常的美;候鳥掠過天邊,是難得的記憶。
四季的金門,可謂美不勝收。當我回憶起四季的金門,又會勾起孩提時的記憶。金門最美的風景,是我與祖母共創的,記憶裡的畫面。
一陣風吹起,吹起了落葉片片,也翻起了我的思緒篇篇。
記得祖母的老家,酒紅磚頭的老宅,座落在古寧頭的角落。從遠處看見祖母佝僂的身影,她的薄唇揚起慈祥的笑,雙眼瞇起柔和的弧,頰上勾勒起的褶皺,和臂上的斑駁,是歲月所留。她鬢邊銀白的細碎髮絲,在風中飄逸、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紅與白交織的格子襯衫,與嫩粉的碎花裙,襯得祖母的皮膚白皙。我向祖母的懷中衝去,投入她溫暖的擁抱,一股清淡馥郁的梔子花香撲鼻,讓人安心的氣息,使心跳和呼吸都緩了下來。我往她胸口蹭了蹭,她輕笑了起來,一片歲月靜好。
春季的金門,在朦朧霧裡甦醒。霧,由一點一點,雪白晶瑩的精靈聚集而成。細看,便會發現牠們俏皮地的在空中盤旋,勾勒出梵谷的星夜。記得這時,小學校園裡的櫻花樹,該長出新葉,綻放成一簇簇。濕黏的東風,親吻如少女唇瓣粉嫩的櫻花。
孩提時的春天,在中正公園,旁邊的草地會在雨後長出花草和蕈菇,一片草綠點綴著各色花和菇的棕。我與祖母蹲坐其中摘花,她佈滿斑和皺紋的手骨節分明,將花的莖在我指間繞上幾圈,成了一枚小巧玲瓏的花戒指,纏繞在手上,戒指還殘留著祖母的體溫。我將鼻尖靠在花瓣上,輕輕嗅了嗅,青草味、濕黏的雨味和清淡的花香充斥鼻腔,難得祖母也有這樣童趣的一面,她燦爛一笑,我看見她細細瞇起的眼眸裡,溢出的愛意。
夏季的金門,有栗喉蜂虎來訪,牠們小巧的身子襲上一身綠衣,在灰棕色的土壁旁翩翩飛舞,並築洞為巢。一次次的振翅,將食物送進巢內餵食幼鳥。花蛤季的夜晚,海邊抹上熱鬧的風景,染上人們的歡聲笑語。
夏天的藍眼淚隨浪潮進退閃現,我和祖母坐在礁石上,吹著溫熱濕黏的海風,凝望闃黑的夜空與汪洋。海平面模糊了,天與海合為一體,只剩群星與藍眼淚閃爍著。我握著祖母的手,靠在她的肩上,享受這片刻的靜謐。在路燈照耀下,我望見祖母的嘴角輕輕揚起,一個幸福的弧度。海浪拍打上來、在月光照耀下,海水透著藍光,像漫天的星宿,像是打翻的調色盤,打翻在,我的童年記憶裡……。
秋季的金門吹起陣陣金風,掠過屋與屋的間隙,如嘹亮的鳥鳴。馬路邊也有意想不到的景色,芒草一片一片的開,雪白的像是下了雪,染白了眼中所見的一切。我駕著風駛過,芒草在我耳邊喃喃著,颼颼、沙沙的響。
祖母偶爾會騎著那輛老舊的淑女車,載著我在黃昏下兜風。我坐在她後頭,金風徐徐吹過,吹散祖母嘴裡的字句,我聽不清她說了什麼,只聽見她溫柔的語調,像首搖籃曲,令人如此安心。太武山的山腳下,高陽路上的高粱田染上了酒紅,隨風搖曳著。遠看,像是一波波的浪潮,高粱反射著陽光,餘暉下的高粱田特別美。夕暾在太武山後,半隱半現,染紅了天色,染紅了山的輪廓。祖母至此停下,駐足欣賞著美景,嘴裡哼著,不知名的小曲。
冬季的金門吹著冷冽的北風,事物陷入冬眠。早晨醒來,也會聽到風的鼾聲,低沉而響亮。鸕鶿從慈湖上空同行歸巢,勾勒出黑如墨的線條,渾圓、明亮、橘紅的夕陽,朦朧的落在海的一端,將波光粼粼的水面染得金黃,紫紅的彩霞映在海面上。
木質餐桌上,擺著熱氣蒸騰的陶鍋,空氣中瀰漫豆香和糯米的氣息。白煙之下,是一鍋熱呼呼的紅豆湯圓。祖母為我盛上一碗,舀入口中,黏牙的湯圓富有嚼勁,咬幾下便在嘴中化開來。紅豆綿密細緻,與甜湯融為一體,嘴裡咀嚼的甜品,有祖母愛的滋味,也是我最喜愛的滋味。舌尖上的甜味,也是幸福的甜味,溫暖了我的身子,溫暖了我的心房。祖母看著我一口口咽下紅豆湯圓,漾起慈祥的笑,我們相視而笑。
又一陣風吹起,吹散了我的記憶篇篇……。
抬眼,祖母躺在木質的床榻上,碎花圖案被子有些發黃。飽受病痛桎梏的她,走不出房門。過去溫暖的家,成了冰冷的囹圄。祖母望著我,話沒以前多了。我煮了一鍋紅豆湯圓,舀了一碗,端到她面前。她臉上的微笑依然,我愣愣的望著她,喜悅之情不覺油然而生。生活縱使遇到艱難困頓,祖母的微笑始終在我身旁,如同金門的四季遞嬗,時刻令人幸福。
於是,我們,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