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外婆煮的菜，總有一股奇特的味道。
幼時每逢寒暑假，媽媽總帶我回娘家住上一兩個星期。外婆家從農村老舍搬到市區新公寓，不變的是一盞暖黃，流照滿室，一大家子圍著那方圓桌，嘮叨絮語間，總少不了外婆忙碌而雀躍的身影，不一會兒，「上菜啦！上菜啦！」無限燦爛的笑顏，汗珠自鬢間滾落。
菜總算上齊，滿桌的佳餚，只因兒孫團聚，聊天說笑的氣氛烘托至最高點，大家紛紛舉箸開飯，盛一碗滿滿的白米，一道道的夾菜。年幼的表妹依偎在舅媽懷裡，一口一口的餵飯，輕聲安撫、善誘，大我兩歲的表哥總習慣捧著碗，邊走邊吃，在客廳裡、電視機前繞來繞去，「小哥哥！快點坐回來吃！」宏亮的聲音自飯桌那頭傳來，外婆也入座了。
我好奇地夾了一口黃瓜炒香腸，有點軟掉的口感，水分與鹹香，那種介於油膩與原味之間的香氣，我才發現唇齒間、空氣間，以至整個空間，瀰漫著屬於外婆的味道。
那一晚，傍著農田的飯桌上，沒有尋常酒席中不自然的熱絡，只有一筷子一筷子的菜，咀嚼間包覆太多久別重聚的喜悅與感慨，守著這方數十年如一日的飯桌，如守著兒時的記憶。臨別的不捨，三言兩語間，投遞家人、子孫的眼眸裡，流露土生土長那一顆真切的心。
碗筷碰撞間，夜已深，寒霜落瓦簷，軒窗內透出來的暖黃與笑語，卻似終年不散。
轉眼匆匆六年，因為疫情，或者學業，我好久沒回外婆家，媽媽和遠方兄弟姊妹的聯繫，漸漸仰賴網路訊息撐起一片赤情。
「哎別說了！妳外婆煮的菜還真不好吃！」某天晚餐時分，偶然和媽媽提起幼時在外婆家吃的團圓飯，她不由微微蹙眉，抬起頭，我們會心一笑。
母女倆吃飽飯後癱坐在沙發上，正是愜意，耳邊卻忽然傳來一句：「妳可要好好珍惜啊！媽媽煮的菜，就是子女心中最難忘的滋味。」我舉起水杯的手微微凝滯。她又補上一句：「以後可就吃不到啦……」她的尾音很輕很輕，像隨時要被吊扇吹散的蒲絮。我望向她平靜的側顏，久經風霜與操勞，歲月在她輪廓分明、柔和的眼尾、臉頰處留下痕跡，唯那份始終純真柔軟的記憶自她眼底款款流轉著，隨視線悠悠然朝門外深不見底的月色航去，航向清寂的星空，航向海峽那一端；終年溫熱的飯菜，永遠明燦的暖黃燈盞，航向時光深邃處；幼時的餐桌上，老家的炊煙冉冉，記憶裡一遍遍翻尋著那陣關於童年，關於故鄉，媽媽的味道。
有沒有一種可能，酸甜苦辣鹹五味，偏就少了家鄉這一味；有沒有一種可能，記憶中的餐桌上，一盤盤的菜餚，吃的從不是美味與否，而是懷念。
媽媽煮的菜，就是子女心中最難忘的滋味。
外婆的菜，又怎麼可能難吃呢？或許有一天，我也會明白，所謂不好吃，不過是那一夜，碗中熟悉的飯菜裡，偶然混入一滴梗在心頭的清淚，微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