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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散文組優等獎)蚵嗲女孩

發布日期:
作者: 陳昱良。
點閱率:1,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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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母的攤仔是一座島,在人聲雜沓的記憶之海,將我浮沉的童年安頓下來。
  日正當中,金城鎮裡來返的人潮像一條河,悠緩地行過歲月,來到貞潔牌坊下,這幢百年老厝前,有一群駐足的步伐,頂著烈日,渴盼地盯望著鐵盤上一顆顆金黃色的寶石,即便汗流浹背也不肯離去。
  「頭家娘,我欲兩個蚵嗲!」
  「好,毋閣要等十分鐘哦!」
  「無問題!」
  走進攤內,記憶隨著人客和阿母一來一往的爽朗聲腔,彷彿回到了十歲那年暑假,阿母帶著我,從高雄回到金門,在門口第一眼看見的景幕。
  以往,都是和阿爸吵架,阿母才會帶著我回金門。這回,離家前,阿母只淡淡地告知我:「阮下個月,就欲轉去金門阿嬤遐住。」
  我沒有多想,心裡卻隱隱感到不安。
  記憶中,阿嬤總是站在兩個玻璃櫃後頭,在鐵盤和鐵夾之間反覆動作,兩隻手臂機械般,不疾不徐,在前頭十幾二十雙緊盯的眉眼下,按部就班地在兩個油鍋之間,規律地炸出一個個酥脆飽滿的蚵嗲。
  阿嬤的手藝,餵飽每個旅途中飢腸轆轆的胃腹,也安撫了我躁動的童年。
  「阮做這種物件,就是袂勢緊,」猶記得阿嬤曾經這麼告訴我:「若無人客就會走去。」當時我還不明所以。
  來到金門,阿母接下油鍋前的工作;阿嬤退守到灶房,負責準備餡料的活兒,婆媳倆無聲交接,裡應外合。我沒有察覺端倪。
  蚵嗲攤在日落時分最為忙碌,每天放學返家,兩位大人奔忙的身影映入眼底,頂多阿嬤會抽空上樓,遞來一塊剛炸好的蚵嗲,讓我先行果腹。日日如此,蚵嗲早已吃得膩,且心中有難言的情緒,隱隱排斥著,總搖頭不吃。阿嬤沒多說什麼,總是匆匆地下樓。那段時日,無人關照在側,我倒也覺得自由,以往阿母對我有諸多管束,舉凡課業成績到日常生活瑣碎,若未遵循她心中那套標準,換來的總是責罵;尤其和阿爸爭吵過後更是如此。
  來到這座島上,日子在無聲中有了變化。
  但我向來後知後覺,直到開學半個多月,才隱約從阿嬤口中得知:「以後攏無欲轉去臺灣矣。」
  原來,這一次,阿母和阿爸是真正分開了。
  震驚之餘,我心中有怨。
  攤仔忙碌。人客一多,兩位大人便像熱鍋上的螞蟻,總是忙得不可開交。我開始流連網咖,只想,反正大人忙,即便拉下鐵門,灶房裡仍有許多繁雜瑣事,直到就寢前,也未能看見她們上樓的身影。
  我不想回家。
  這個意念同時反應在課業成績:名次總墊底,被學校寄出數張告誡單,到了學期末阿母才驚覺,在廳堂裡一陣喊罵,一切卻也於事無補。
  升上國中,我的玩心更重,當時搭上金門觀光熱潮的順風車,攤仔生意熱絡,阿母更無暇管我,我便如一只脫線的風箏,日日在外頭鬼混至深夜。心裡有意逃避什麼。阿母氣憤之下,幾次索性拉下鐵門不再等;年少的我脾氣也倔,以為阿母壓根兒沒察覺,賭氣,就到同學家過夜。整夜整夜不歸。
  母女倆的關係,在這座島上,陷入了尷尬的窘境。
  「無要求你考第一名,」阿嬤無奈,幾次好言規勸我:「毋閣遮是該守的本分,妳一個查某囡仔,袂勢按呢啦……」
  我聽不進去,只想,我突然就沒了爸爸,現在連阿母都不管我了,何況阿嬤?
  阿母像是賭氣,也像對我徹底死心,不願再和我多說話。平日裡,她擺著一張臉,即便開口也是呼來喚去;愈是這樣,我愈想逃離。有時母女倆長達一兩個月都處於冷戰狀態。攤仔裡外,阿母和客人寒暄熱絡不已,進到屋裡卻不語。
  升上國二,心裡的那股怨,餵養著叛逆的意念,我開始翹課、染髮、帶違禁品……仿若要做盡一切錯事,阿母眼看我的心性愈漸頑劣,一氣之下,便斷了我的金援:「欲錢,家已去賺!」
  起初我不願妥協,但阿母手段果決,即便心裡不甘,仍必須應付學校生活的基本開銷。「若無……妳來攤仔湊相共?」阿嬤半規勸半開導,我沒得選,只能有一搭沒一搭地坐到鍋爐旁,忍受那股熱,開始幫忙裝袋、收錢。領錢。
  有時,我看著那些鐵盤上的蚵嗲,會突然覺得自己就像那一團被塞入菜料、裹上麵漿的半成品:半糊半稠,不入眼,只能隨人擺布,被置於鐵杓之上、浸入油鍋,在時間裡嗶嗶啵啵地掙扎著,沒得選擇。從沒想,每個蚵嗲成形,都必得經過這場痛苦的磨難,外表才得以如此金黃酥脆,內裡保有細緻柔軟,深受兩岸人客愛戴!
  人在攤仔,我心裡想的總是要和朋友到哪鬼混,後來,阿母實在看不下去,一句話斬斷我的念想:「對這馬開始,代誌做完就共我起去讀冊,不准出門。」
  「為啥物矣!」連月積累的情緒一瞬爆發,我突地歇斯底里大吼。
  「為啥物?」阿母見我如此頑劣,也不願再忍,反問我:「妳考那啥物分數?」
  「閣按怎?」我頂嘴。
  當時,阿母氣得臉色大變,持起鐵杓便朝我手臂招呼,也不顧攤前仍有人客。那時也不知怎麼,我竟毫不閃躲,像根木樁直挺挺地杵在那,硬著性子去抵抗。許是被我的瞪視挑起怒火,阿母絲毫沒有手下留情,將連月的不滿全發洩在我的臀腿,嘴裡直嚷:「攏無人管矣!乎妳學共這呢不受教!」
  「我本來就無人管!」賭氣之下,我也豁出去,將那句埋在心底的怨懟脫口:「我本來就無父無母!」
  阿嬤聽見聲響,趕緊從灶房奔出來,將我拉上了樓。
  離開時,我瞥見阿母臉上泛著淚水。那晚,阿嬤沒再下樓,就待在房內陪著我。也不說安慰的話,光講一些不相干的,譬如以前阿母帶我回來短暫,祖孫倆曾到古寧頭海灘,我依稀還有印象的,只剩遠遠看著阿嬤採石蚵的一幕。
  回溯記憶起點:日頭斜下,阿嬤挑著兩個竹籃,沿著海灘上的石板路走,走向那個海與天的交界。我心中不安。獨自坐在另一頭,望著潮間帶,只見阿嬤獨自佇立在那片石蚵田裡,手持鐵鏟,朝著一根根聳立在腳邊的花崗岩柱又戳又削,那道斜長的灰影在我眼底一起一落,每次都是記憶的豐收。
  潮退人下,潮起人回,阿嬤將採收下來的海蚵全放置於摩托車「後座」│那截有著兩個大輪的半截推車,然後繫好鋼繩,騎著這臺改良過後的人力車,乘著海風,載著我從夕陽下折返回家。
  「以早,我嘛攏會𤆬恁阿母去抓海蚵。」阿嬤面目淡然地說:「就親像以早𤆬妳去按呢……」
  「伊的阿爸咧?」
  「恁阿公哦……」阿嬤輕聲地說:「真少年就過身矣。」
  當時,我不懂阿嬤何以和我說這些,以為單純想轉移我的注意力,後來回想起來,才意識到,原來,我們母女倆有著相似的童年與成長。
  「後來咧?」
  「恁阿母大漢了後,透早就攏佇灶腳幫我款料,」說起阿母,阿嬤相當驕傲:「真捌代誌,人客嘛攏真合意伊。」
  「閣後來咧?」
  「閣後來就嫁去臺灣矣。」
  「哦……」
  「其實阿嬤一開始嘛無同意,」阿嬤語帶保留,咕噥著:「恁阿爸毋是一個多有責任的人……」
  「那按呢……」
  「這是伊的決定。」阿嬤打斷我,篤定地說:「家已的路,家已決定。」
  我琢磨著阿嬤的話。
  「妳嘛大漢矣,要會曉想。」阿嬤最後只告訴我:「家己做的決定,就要家已負責。」
  當時的我,為了逃避心中惶惑雜然,一心只想往外出跑,逃離這個家;從沒想,阿母面對婚姻失和,年邁老母,叛逆期女兒,一切是多麼艱難。但為了扛起這個家,她毅然決然跳進現實的油鍋,除了移轉心中悲苦,更多的是為了我。
  阿嬤的話點醒了我。往後,我稍稍收斂,時不時現身攤仔,只想,盡自己所能來分擔。然即便如此,母女倆的關係依舊緊繃,像隔著一層隔夜的冷硬麵皮,入口粗糙乾燥,嚼不爛嚥不下,徒增尷尬。人客稍微疏落時,我便藉口進灶房,阿嬤看出我的心思,也沒多說什麼,但一有機會便「派」我出去,要我幫阿母裝醬料、倒麵槳,日復一日,由阿嬤調和,我的脾性在油鍋的「熱」裡,慢慢凝固成形,母女倆也漸漸放下心中芥蒂,齊心協力地守著這個攤仔。
  一個家的生計。
  從一開始的手忙腳亂,到後來成為人客口中讚賞的助手│所謂的「蚵嗲女孩」,也足足打磨了兩年之久。面對誇讚,阿母搖搖頭,只對客人說:「這個查某囡仔真歹管教嘞!」
  我想起阿嬤說過的話,只想,阿嬤當年是怎麼對人客說起阿母的呢?
  偶爾,我起得早,阿嬤便帶著我到灶房洗海蚵。蹲在水盆前,水中倒映出阿嬤那張佈滿皺褶的臉,她的掌心溫柔地包覆、輕拍,一來一往間,清水中的海蚵順著水流浮晃,搖盪,在細碎聲響連動之中,許多情緒隱隱有了變化,事情便有了轉機。
  祖孫倆在灶房,總有說不完的話,妳一言我一語,話題圍繞著阿母。我口中的她,是嚴厲且不苟言笑的精明女人;阿嬤口中的阿母,則是懂事孝順的乖巧女孩,兩者,都是我們最熟悉又陌生的那個人。 
  聽阿嬤說,我才知曉,前些年金門觀光人潮退減,生意難以維持,付出的時間與收支不成正比,阿嬤原是打算將攤仔收起,安享晚年;不料阿母一通電話,便讓這個盤旋已久的意念又回到原點。
  為了阿母,阿嬤年過七旬仍日日晨起上工;為了我,阿母則全年無休,循著阿嬤走過的路,在這座島上日夜奔波,只為維持攤仔生意,給我一個安穩完好的生活環境。
  升上高中,我開始會主動要求到油鍋前幫忙;阿母不允,要我有時間就上樓讀書,考大學,然我即便進屋,也是到灶房,阿母無可奈何,只問:「妳真正欲來鼎仔頭前做?」
  我點點頭。
  阿母嘆了一口氣,也沒再多說什麼。我知道她心裡是不樂意的,從年幼到年少,從熱絡到冷清,從女孩到老闆娘,她比誰都清楚這份工作的不穩定與辛勞。
  持著鐵杓,面對兩個油鍋,我才真正感受到那股熱。阿母說,阮第一個鼎仔是欲先共物件糋乎定型,我右手固定不動,左手撈起一匙調配好的麵漿,淋上,「第二個鼎仔是欲糋乎酥、共油逼出來│」,再夾起蔬菜、鋪上一層海蚵,邊聽邊動作,覆上第二層蔬菜包裹,然後淋上麵漿│
  這個動作,四五年來,我在攤仔旁看阿母做了上萬遍,卻是直到這一刻,我才真正體會,一切不如想像中容易。
  一整日下來,腳痠手麻不說,入冬時海風刺骨,夏日裡高溫逼人,守著二個油鍋和一整排人客的渴盼,掌杓人是孤立無援、無處可躲的。
  「人就是招牌。」阿母堅定地說。
  最後下油鍋│
  「時間要抓乎好。」阿母說:「若無就攏無采工矣。」
  無聲的折磨。
  三四十年來,阿嬤的海蚵、配料和油炸手法,都遵循上一輩的祖訓。七樣蔬菜:蒜、蔥、豆芽、韭菜、芹菜、紅蘿蔔、高麗菜,一樣不能少,各有不同處理流程,繁雜瑣碎,就像阿嬤的叮嚀,在灶房裡,悉心地將我的稜角磨平。她說,阮的蚵嗲會好食,就是阮的手路細,用料閣實在│這份堅持,造就了如今攤前成排的人客,阿母接手後,守著這份傳統,延續這份三十年的海味。
  「按呢毋是真麻煩?」我問。
  「無法度。」阿嬤說。
  畢業後,面臨升學與就業的交岔口,我雖心有徬徨,卻也沒有想得太多,有阿母阿嬤兩個強大後盾,我只要持著鐵杓,耐住這股熱,日子就能踏踏實實地在簷下過下去。
  回想起來,若不是阿母當年撐著這個家,阿嬤即時地將我從油鍋裡打撈起,如今的我,也無法端正挺立地佇在油鍋前。阿母靠著這個攤仔養大了我,就如同阿嬤靠著這份手藝養大了阿母,如今輪到我,站在油鍋前,將過往的記憶包裹進去,延續這份刻苦耐勞的手藝。
  傍晚,尚未收攤,阿嬤便會遞來一塊替我預留的蚵嗲,要我先進屋稍歇│這一刻,總讓我想起那段獨自放學揹著疲憊上樓的時光,經過時間的撫慰,入口的餅皮正酥脆,內裡也不再燙口。
  小小蚵嗲,用的是金門石蚵,體積雖小,肉質卻Q彈緊實且沒有腥味,一口咬下,外酥內軟,就像阿母的期許,阿嬤的叮嚀,在時光裡,濃郁的海味在嘴裡滿溢而出,我知道,裡頭包裹著一段又一段辛苦的過往,但每一口,都是飽滿札實的完好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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