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首獎)胡神
鍾敬仁
昨晚被叫出去參加夜行軍,就是繞著烈嶼戰備車道,順時針走一圈,我們全副武裝,我和一名學長用一根木棍合抬彈藥箱。一出發我們就被黑暗吃掉了,沿途太靜了,只有我們的腳步還活著。經過南山頭、砂溪,快到青岐時,一隻暗光鳥飛起來,我被嚇一跳。過了上林,海浪搖來搖去,沙沙的催眠我,我覺得這個島嶼好像搖籃,我開始模糊了,硬撐握緊那根抬著彈藥箱的棍子,有幾次棍子頂到前面的學長,學長罵我要提起精神,偏偏我的眼皮就是睜不開,也不知道何時到湖井頭的,到了那裡,連長叫醒我,命令我當警戒兵。
連長警告我說:「不能睡著,會害大家被摸掉。」
我只好一直用指頭擰自己的臉,捶自己的肩頭,才沒有睡著。等到部隊又開始行軍,我眼皮半瞇,兩隻手越扛越重,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前進,後面的學長罵我踢我,我才勉強睜開眼。
回到坑道,我一上床就睡著了,補休睡到一半。我驚醒過來,想到今天要收繳兩日份的蒼蠅。對了,排附早就命令我為「蒼蠅班長」,負責收繳蒼蠅業務。
「不打勤、不打懶,就打不長眼。」今天我要長眼。我拿了一張硬紙板,寫了『胡神』,把這張紙立到靠牆的桌角,旁邊放了公發的捕蠅紙。
劉三學長問我:「古月神是什麼?」
「什麼古月神?」
他指著我寫的字。
我回他:「蒼蠅的臺語就叫『胡神』,不是一種神嗎?以後捕蠅紙和收到蒼蠅的塑膠袋子就放這角落。」
學長說我的「古月」要靠近一些才像是『胡』字,又問我:「你怎麼會寫『神』?」
「我們家裡客廳有安神位,上面有『神』這個字;以前國小同學有姓胡的,所以,我知道胡這個字長這樣。我有國中畢業,很多字認得我。」
「是啊!很多字認得你,你很厲害,還會自己發明臺語字。蒼蠅閩南語是叫『胡神』,只是真的這樣寫嗎?」
大概蒼蠅是胡亂來的神吧?所以應該這樣寫沒錯。我回學長。
「還有神會胡亂來的?」
這我就不懂了,反正蒼蠅的閩南語名字有一個「神」。
今天值星官林排長公布收繳結果,我們據點達標,其他有幾個據點不及格。哈哈!值星官還指示,本連要上繳營部的蒼蠅要稱重量,所以,蒼蠅愈肥越好,而且要保持全屍比較有重量,捕蠅紙上的蒼蠅要小心剝下來才能繳交。最後林排下令,部隊解散後,沒達標的據點班長留下來。值星官要他們回報原因,說這是上級交待的任務,大家務必要達標。
我要新兵銜接訓練前,塞給劉三學長一張百元鈔票,拜託他去廚房找伙房採買,說要買死魚,越爛越好。
「爛魚?」
「拜託學長別讓連上幹部知道,千拜託萬拜託,我要集合了,等一下再報告學長。」
今晚銜接訓練是分解六五式步槍,那些老兵沒動手腳打人,只處罰我們匍匐前進,我以為老兵手腳殘廢了。原來輔仔站在旁邊看著。
回據點的路上,我向劉三學長解釋要買死魚的原因:「我們幾個菜鳥想出買死魚來生蒼蠅的方法,說只要有幾尾死魚,應該很快就能生出蒼蠅來了。」
「白痴,這樣據點裡蒼蠅又變多了,長官來視察,環境衛生不及格,大家又要被盯了。」
「報告學長,軍中不是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嗎?長官要我們新兵交出蒼蠅,我們就交出蒼蠅,要不然怎麼生出來?」
「也是啦!長官要蒼蠅你們就生蒼蠅,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可是,你知道為何要你們交蒼蠅嗎?」
「我交出的蒼蠅數不夠,就會倒霉,我又不能問長官要蒼蠅做什麼?」
「你們這樣搞,蒼蠅不是越來越多嗎?」
「我只要能交差,不要被長官和學長揍。」
「想不到你這個菜鳥已經學會怎麼在軍中生存了。」
「報告,這都是學長教我的。」
「幹,你拍什麼馬屁。」
我們兩人笑得很開心,劉三學長是對我最好的人。他常常留下來陪我銜接訓練。而且,我從沒有看過他欺侮新兵,真是個大好人。
隔天午餐時,伙食採買向我說,各連隊都向魚販買死魚,魚販一時生不出那麼多魚來交貨。魚販只先給大額採購的單位,小額採買的幾天後看看,魚也變貴了。採買建議我們新兵們再多拿個兩百元出來,和連上一起多買一些魚,魚販才能出貨。
「這樣要多花錢耶!」我小聲抱怨。採買一聽,翻臉不理我了,說我自己想辦法。我馬上討好他,要他別誤會,他才又願意繼續幫忙。
我們又湊了兩百元拜託劉三學長轉交給採買,劉三學長說其中五十元要給採買工錢,這樣他們才會去買,這叫有錢好辦事。
我拿到三尾死魚,臭到聞了味道就能吐,這樣三尾爛魚兩百元?不!是一百五,這些魚販真的吃人夠夠……算了,我分兩條給其他同梯的,大家當寶貝帶走了。
回據點的路上,我想起另一件麻煩事:輔仔要我們新兵交一封「家書」給政戰士檢查。我問劉三學長:「家書就是寫給家裡的信,對不對?」
「是啊!」
「學長你會寫信嗎?」
「我高中畢業差三分就考上大學,不會寫信?你是『看貓沒點』嗎?我退伍還要參加大學聯考咧!」
「報告學長,我不會寫信。」
「那就不要寫啊!沒寫信又不會少一根毛。」
「輔導長要我們新兵交一封信給政戰士檢查。」我很為難的說:「說要寫家書。」
「你就寫個爸媽我很平安,後面簽個名字不會嗎?」
「可是政戰士說要寫五行,我只有寫三行,也不會寫信封。」
「等一下回寢室,我教你寫信。」
哇!這就是劉三學長,他什麼事都會幫我,真的很像布袋戲裡的劉三,我感謝他:「學長,大家叫你劉三,是不是因為你做人很好,像史艷文的母舅?」
「這裡大家都很懶,就隨便叫個綽號,而且要短,像你,你的名字用台語唸,不是應該叫『藏鏡人』嗎?你小時候,大家都這樣叫你,對不對?」
他怎麼知道我小學時的綽號。
「這裡大家不會這樣叫你?你知道為何?」
我搖頭。
「一來大家和你還不熟;二來,藏鏡人要三個字,太長了,大家懶得叫那麼長的名字;而且,你一個菜鳥,也沒藏鏡人呼風換雨的能耐。我本名叫劉山林,太長了,大家偷懶,才叫我劉三。」
原來這樣。回到寢室,我從枕頭下拿出那張我已經寫好的信,劉三學長看了搖頭,要我坐到小桌旁,他拿起筆來,問我:「你有沒有兄弟姊妹。」
「我哥哥有六、七年沒回家了;我姊早嫁人,也很多年沒回家了;我妹還在讀國中。」我一五一十的交待。
「你想對爸爸、媽媽和妹妹說什麼話?」
「我和爸爸無話可說,他只會幹譙我。我希望媽媽工廠發薪水後,要偷偷藏一些錢;妹妹國中不要像我一直睡覺,要會寫信。」
學長馬上寫了一封信,要我抄一遍:
「爸媽您們好:
長官都很照顧我,
我平安在烈嶼當兵,
不要擔心,
爸媽身體顧好,
妹妹國中要讀畢業。」
學長解釋說:「輔仔看到『長官都很照顧我』會覺得很爽,這樣輔仔才會真的照顧你。」
「對齁。」
「學長不會害你。」最後,要我補簽上名字。
這樣就有七行了。我又拜託學長教我寫信封,他說他以前沒聽過我那南投家鄉的地名。
學長也寫了一封信給他的爸媽,內容比我的信重不了幾兩。他說政戰士或輔仔會拆信來看,他不想要寫太多。而且,我們身在外島,不能告訴父母衛哨勤務太累、連上幹部太兇、戰備日吃的餅乾太硬、太久沒有看到女人,除了可能洩露軍機外,增加父母擔心也沒有好處。
學長講的有道理。
林排長
島休日,我約了預官同梯郭排長在東林街上見面,他駐地南山頭,我在東崗,之間是一個海灣,一大片沙灘。
我們街也逛了,球也撞了,湯圓也吃了,覺得百無聊賴,想去看電影,電影院外黑壓壓的都是等進場的軍人,許多士兵對我倆行舉手禮,回都回不完,覺得很煩。兩人決定往湖井頭方向去逛逛。
我們沿山腰下的馬路往西北走去,兩人聊到戰地的百姓很慓悍,郭排長說連上的行政士官長嚇唬他們,說湖井頭南方的雙口是匪諜村,有地道通往海邊,方便對岸水匪上岸後,直接進入村內躲藏。軍方捉村內通匪的人來判刑,因此與村內的人結下樑子。曾有一名士兵摸魚摸進村裡,在裡面人間蒸發,軍方只好封村找人,但是遍尋不著。逼得派出武裝憲兵逐戶進去搜查,只見家家都有血跡,戶戶都在殺雞宰鴨,卻怎麼也找不到失蹤的士兵。
「這……也太恐怖了,等一下我一定要進去看看。」我是有點白目的人:「我就不相信大白天會有人把我們摸掉,大概是有人編出來嚇阿兵哥的,那些阿兵哥你沒有嚇嚇他們,他們每天在村裡晃來晃去,軍民糾紛會處理不完。」
「有可能,我常常恐嚇士兵,說這裡強姦是惟一死刑,若是被女人仙人跳,你還要家裡寄個十萬、八萬來擺平,反正給我離女人遠一點,要豬哥去捌參么(八三一),在這裡小心牽扯上女人的事,會當兵當不完。」
沿路往西,地名很有趣:西宅、西路、西方,我們已到西方,在村裡看到一棟很氣派的洋樓,四周牆身的下緣用長條的花崗石條砌起來,上緣用磚石砌的,那牆有三米多高,兩人都說這牆未免太高了,正門和側門都還用花崗石框起來,門檻也是花崗石,正門上方還有一個小山牆,山牆中間有勳章飾紋,郭排說以前臺灣日治時代的有錢人都喜歡在正門上方來這麼一下!兩人繞了一圈,隱約看得到二樓是紅磚砌起來的,有點像台南一些老學校裡的紅樓。
「這棟牆圍得像堡壘,是要防什麼人入侵嗎?」我說。
「以前能蓋這種洋樓,想必很有錢,當然要防小偷。你看正門上方那些花草紋飾,顯得這戶人家的主人很有錢,只是這牆上的灰斑,少說有五十歲了,應該是民國二、三十年時蓋的,那時一定不是為了防共匪才把牆蓋得這麼高的。」郭排是師大中文系畢業,對歷史比我有概念。
「莫非以前這裡有海盜,為了防海盜嗎?」
「可能吧!自古以來,大陸東南沿海這些小島,就是海盜的地盤,鄭芝龍不是海盜頭嗎?這一帶就是他的勢力範圍。」
「可是蓋這洋樓的時代,離鄭芝龍少說有兩百多年了,還有海盜?」
「民初中國那麼亂,軍閥到處割據的時代,像這種邊陲孤島,大概免不了海盜橫行吧?而且這裡到南洋賺錢的人不少,若是治安不夠好,免不了引起盜賊的非份之想,我要是有錢人,也要蓋個高牆來防守。」
「請壯丁來防守就好了,還要蓋這樣,把自己關在裡面。」
「這哪是把自己關在裡面?這是炫耀有錢,蓋高牆昭告天下。」
我們兩人一路抬槓往前走,過了下田這個小村落,村裡逛了一圈,看到一面藍框大石牆,足有兩米長寬,上面碑文是我們師在民國五十七年立的。牆前一井,稱國姓井。
「真假?鄭成功時的井。」郭排很有興趣。
井不怎麼樣,只是個不到三呎直徑的小圓井,裡頭的水質清澈。再讀石牆文字,內容說這井是鄭成功為反攻大陸統兵過境時,在此鑿井為炊,所以才叫國姓井。我算算這井超過三百歲了。
「原來這烈嶼命中註定要和戰爭牽扯不清,明鄭時代鄭成功就來這裡紮營了。」郭排不愧為文藝青年,顯得感觸良多。
「大金門不是還有老鄭練兵的地方嗎?」
「是觀兵和下棋的地方。」
我想到三百年前在烈嶼駐紮,生活應該遠比現在更艱辛。這附近的海面常常波濤洶湧,戰船在這附近的海面操練,應該凶險萬分,大概陣亡不少人吧!
兩人沿路往西北走不到十分鐘,路南一個小村落,正想要進去看看,剛好路旁榕樹下有一名上兵在等公車,畢恭畢敬的對我們敬禮,我們回了禮,就問了這小村落名稱,竟然是雙口,我們遂停下腳步。
「你進去過雙口嗎?」我問小兵。
「報告,沒有。」這名上兵站得挺直。
「這……你們長官有禁止你們進去雙口逛嗎?」郭排問。
「報告,沒有。」
「前面右彎是往哪裡?」我看到右方也有個村落。
「報告,東坑,往北過去是湖井頭。」
我們離開士兵,進入雙口村頭,看看就幾十戶人家,沒什麼異樣,只是我心中竟有些疙疙瘩瘩,不禁停下腳步,不願再往前,郭排也如此,兩人有默契的往後轉,離開雙口,往東坑方向走去。
「人的心裡真奇怪。」郭排吶吶的說。
「是啊!心裡就是覺得怪怪的,為何獨獨這雙口有這樣的傳說?想想就起毛,算了,還是不要進去。」我找了下台階:「我們對這裡還不熟,還是少惹上軍民糾紛。」
進入東坑,兩人隨意的繞,看到一處防空洞,洞口兩側的伸手牆身以水泥砌花崗岩而起,近兩米高,往洞裡斜下的立柱和水泥天花板都有四、五十公分厚,看來既堅硬又壯觀,我們兩人敲了敲牆面,感嘆比我們據點的崗哨還結實。再往洞裡窺探,只見水泥階梯下去深不可測,不禁讚嘆他們把防空洞蓋得這麼結實,這是要防原子彈嗎?
不意後面有聲音,我回頭看,眼前站了一位老者,雖然精神奕奕,但那滿頭白髮藏不住年紀,看來應有六、七十歲了,我和郭排都點頭致意。
來人看了看我們,問:「你們是預官?」
大概是我們遮不住嫩氣,被看出來了,我不好意思的回:「是。」
「你們哪個大學畢業的?」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