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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首獎)胡神

發布日期:
作者: 姜天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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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聽了我們是國立大學畢業的學生,就開口稱讚我們會讀書,看到我胸前小名牌上姓「林」,高興的說我們是同宗。還說上林、下林、西宅、東林都以林姓居多,而且這幾個地名中的「上、下、西、東」就是以前林姓宗親居住的相對位置而來的。此外,雙口林姓也不少人。
「原來這東林,不是因為『東邊有大片樹林』,而是『姓林的住在東邊』」我說。
「對,你說對了。同宗的頭腦靈光。」
「這防空洞也蓋得太好了。」我把話頭轉向眼前所見。
「自從國軍來後,我們就躲砲彈過日子,為了顧生命,防空洞不蓋好不行。」
「是。」郭排拿出煙來敬他,還為他點上煙,自己也點了一根。
「我是躲砲彈躲老了,國軍初來這裡時,大都暫時借住民宅,在四周構築工事,這一來,把對面的共軍山砲就引進村落一起打,我們這裡離大陸又近,初期對岸砲彈射程不遠,就只能打這一帶,我們全家還曾往后頭的阿姨家避難,鄰居有人躲到東林或羅厝的,那些地方共軍打不到。到了九三砲戰,共軍那些『過山砲』長大了,不再是『細漢仔』,后頭也會被炸到,我們只好老老實實的回家躲床下。我們只要一看到對岸廈門砲兵陣地火光一閃,全家就鑽進屋內木眠床下躲起來,那時砲彈威力還不夠大,就算瓦屋被炸開,躲在床下還能沒事,後來還有人發明把棉被浸濕,舖在床上,說是更能擋住砲彈威力,你想,棉被泡了水,晚上怎麼蓋?」
「當然不能蓋了。」郭排回。
「所以我還是躲床下,捨不得唯一的一件棉被,每天唸阿彌陀佛過日子。有一次我家曬了一院子辣椒,被炮彈炸中,炮火烤焦辣椒,辣味就衝進家裡,害我家辣了好幾天,所以我的記憶裡一直覺得炮彈的味道是辣的。」
原來炮彈還有味道。
「唉!說砲彈沒長眼睛,又好像有長眼睛。西宅街上就曾炸死很多人,我二十二歲那年,民國四十二年,軍方辦蔣總統華誕慶祝活動,還搭了司令台,集合軍人、任務隊員、學生,大家熱鬧滾滾的辦活動,突然幾發砲彈飛過來,就在司令臺周圍炸開,炸死了很多軍人,現場慘不忍睹,受傷的人哀嚎不止。我身旁的一位國小同學,也被彈片割傷了大腿,血流如注,我們一群人壓住他傷口,揹著他去急救,後來保住生命,真的謝天謝地。」
「就那麼剛好?就在司令臺旁?」我不禁懷疑其中有什麼原故。
「是啊!我說炮彈好像有長眼睛,共軍怎麼知道這情報的?有人解釋說是中共雲頂巖上的觀測所觀測到的,我覺得是潛伏的匪諜提供情報也有可能。」
「對啊!這彈著點這麼準,剛好就在司令臺周圍,砲兵不用調校落點,一次就能中?」郭排陷在沉思裡。
「我們不是砲科。」我提醒他。
「雖然我們不是砲科,但是步校受訓時,多少聽過一些。」郭排真是個認真的軍官。
「共軍常打這裡,大概越練越準了。」林姓長者繼續:「後來軍方教我們住家附近挖洞躲藏比較安全,我們就在這裡一鏟一鏟的挖洞,挖到全家都可以躲進去,還可以在裡面躺下睡覺,洞裡伸手不見五指,要點煤油燈或蠟燭照明時,空氣變很混濁,人在裡面不舒服,我們就把這洞再挖個出口,有兩個通路後,空氣就流通了。接著又把這洞挖進屋內,人在室內遇到砲擊,直接就入洞躲藏,更方便了。」
「這和我們坑道一模一樣。」我笑了。
「你看到的這個水泥防空洞,又更進步了,是民防隊一起挖的,鄉公所有舉辦挖防空洞比賽,提供我們鋼筋、水泥,我們自己找小石子、海沙,大家拼命挖洞,再綁鋼筋灌水泥。」
  郭排繼續問:「你們都要進入民防隊吧?說是戰時體制什麼的?」
「我們這裡的男人都算是半個軍人,國軍來後,這裡就被列入軍管區域,後來又是什麼戰地政務,這裡的男人滿十八歲就成為『民眾任務隊』一員,被編入騾馬隊、輸送隊、擔架隊、消防隊,後來,『民眾任務隊』改名為民防隊。像我家以前有一隻馬,我就被編入騾馬隊,只要有船艇到碼頭,不論是三更半夜,不管多遠,就要牽馬去駝運貨物,最初語言不通,對岸又常砲火攻擊,我每次出任務都嚇得要命,可是軍令如山,不能不去啊!」
「軍令如山也用到你們頭上?」我有點驚訝。
「當然,你不遵守命令,副村長就能治你,我記得大概民國五十三、四年左右,這裡大滅鼠,我繳不出老鼠尾巴,副村長認為我不積極,就不發給我到金門的渡輪許可證,我無法去大金門,直到我補齊了老鼠尾巴,他才願意給我許可證。你說,你能不乖乖聽話嗎?」
「哇!副村長這麼大權力?」
「副村長是你們軍方退下來的職業軍人,比村長還大咧!村長是村裡的人,也要經過你們軍方指派才可以,副村長還可以把村民關起來,你說大不大?」
我點頭。
「我弟弟十八歲時,我媽謊稱他才十五歲,就是不想要進入民防隊,副村長集合他們,摸睪丸,說睪丸已經降下,大人了,直接就抓入任務隊。」
  這也太粗魯了……
「我在騾馬隊最怕運彈藥,以前軍人都恐嚇說那彈藥會爆炸,他們把一箱一箱砲彈綁到馬背兩側,我牽馬時就一直擔心萬一砲彈掉下來,會不會真的爆炸,每次出任務,我的馬都被操到腿軟,我也疲累不堪,就連生病也要找好代理人,不去就說要以抗命罪論處,還有人被捉去關禁閉,你說,這不是和當軍人一樣嗎?」
我聽得瞠目結舌,原來,這裡的百姓被當成軍伕用?
「不只砲彈,搬運地雷也是令人心驚,尤其移動地雷時,有的重達上百斤,要好幾個人才動得了,每一次我都冷汗直流,惟恐失手弄掉了地雷會炸死人。」
看來他們接觸到的武器彈藥不比我們少。
  「有一次砲擊,我躲砲彈,來不及牽馬,牠就被炸死了,唉!一匹好馬就為國捐軀了,沒了馬,我就離開騾馬隊,這樣也好,任務沒那麼重,我有一點解脫的感覺。不過還是要民防訓練,就是出操上課,和你們訓練一樣,什麼基本教練、刺槍、打靶、丟手榴彈,還有震撼教育。每年在后頭地區集訓一個多月,有一次我遲到二十幾分鐘,被鄉軍事幹事踢飛,我還曾被罰匍匐前進,你說,我這不是半個軍人嗎?」
這……根本就是永遠退不了伍的二等兵。
「不過,我可沒有軍餉領。」他苦笑說。
這對住在台灣本島的人真的無法想像。
「我們沒領軍餉,連三餐都要自己顧,我在后頭受訓時,每天中午一下課,要跑三公里多回東坑吃午餐,吃好了,再跑三公里趕下午兩點的訓練,想想軍方也太欺侮人了,起碼也供個午餐讓我們填飽肚子,抓我們當民兵又不給個便當。真的是——以前我可不敢發這麼多牢騷,長官聽了不高興,按一個匪諜罪給我,就能關我一年半載的。」
  我也為他感到不平:「我們很難想像這種事。」
「這戰地政務,不是你們想像的辦家家酒,裝裝樣子,是要真上戰場的。」
  郭排又敬林先生一支煙,林先生煙上了口,又開始說:
「現在已沒有砲擊,對你們來說已經很安全了。烈嶼在八二三砲戰那幾個月,被轟了二十六萬發子彈,我們東坑這裡尤其慘烈,因為這裡離紅山和湖井頭很近,紅山有觀測所、雷達站、指揮所,湖井頭有播音站,加上這裡南方雙口前的沙灘適合登陸作戰,這三點都是中共視為必須摧毀的區域,每天砲火猛烈,偏偏東坑就在這三點形成的三角形中間偏南地帶,許多飛偏的砲彈就落在聚落,把我們民宅炸得坑坑洞洞,真的是名符其實的東『坑』,幸虧我們看對岸砲陣地一閃光,就躲進防空洞,才能保住生命,只是無法耕作,要怎麼生存?不少人因此配合政府疏散政策,領了政府的安置費用,跑到台灣去定居了。這說來簡單,對我們種田人來說,是很難的決定。」
「你們會躲砲彈,比我們厲害多了,我們都沒有躲過砲彈呢?」我真是佩服他們。
「為了生存,你很快就學會的,我在四十九年的六一七砲戰時,就被砲彈碎片割傷過胸部,再差個幾公分割到頸部或砸到頭部,說不定我就活不了。我家那次被炸毀一面牆壁,整個東坑被炮火毀了,大家只能躲在防空洞裡生活,找吃的才出洞,你有家也歸不得。」
「你那時怎麼沒有想過要離開這裡?」
「唉!我當然想過,只是想到這裡還有幾分田地可以養活家人,到了台灣不知道如何生存,加上父母也年邁行動不便,他們也不願意離開,我只好留下來,在『單打雙不打』的砲火中,一眨眼這二十幾年了也平安過去了。」
  我想到當我媽媽知道我要輪調來小金門時,她竟然落下眼淚。可是眼前這人卻在戰地生活了近三十多年了,其中還度過一大段砲擊歲月。
離開東坑,上了戰備道,這時夕陽偏西,照亮整個金廈水道,我和郭排佇足欣賞海上萬頃波光,好不亮麗的水國啊!遙望對岸的山巒間,一門門的砲口,虎視眈眈的瞪著我們,不禁戰慄。近看雙口海灘層層車條砦,蔓延到沙灘盡頭。這車條砦是在在沙灘上立水泥基座,再插上一根近兩米長的粗壯鋼條,那鋼條露出尖銳的鋼牙指向廈門。林先生剛剛說雙口自古是烈嶼與廈門交通往來的主要渡口,而今,渡口不再,只有砲口與車條砦互別苗頭。
二、越界
眼鏡仔   
這裡的氣氛,常讓我分不清到底今夕是何夕?古寧頭戰役不是已遠離四十年了?八二三將要三十週年紀念,單打雙不打的日子,也結束九年了。連長卻一直恐嚇共匪的水鬼會上岸來取我們的項上人頭,輔仔也一直警告匪諜就在我們身邊,隨時注意可疑人事物,撿到對岸空飄物一定不能看、不能私藏,否則軍法審判。時間在這裡似乎停滯在二、三十年前,彷彿被吸進坑道後,就永遠石化了。
這幾天我對著大海站哨時,常想起大學時教政治學的沈教授說過的話,大意是說:敵國有時是執政者的盟友,有了敵國,執政者可以理所當然的發動緊急狀態,這種非常態的狀況,能合理化自己的集權專制統治,更是排除異議者的尚方寶劍,只要貼上通敵賣國的罪名,就能輕易的鏟除異議者。當敵國的形象萎縮時,執政者就會很尷尬了,只好膨脹敵國的威脅,來維持打擊政敵的力道。
眼前我所見的能否應證沈教授的觀點呢?莒光日電視教學的那套政治課程,還一直拿敵人的威脅當威權統治的藉口,一直醜化新的政黨,一直將國軍當成蔣家軍,當成一黨黨軍,這和對岸的一黨專制竟然有些雷同。噓——我不能再講太多。這裡的氛圍很肅殺,輔仔佈下了很多保防細胞,被定匪諜罪我會當兵當不完。
惟一勉強可以解憂的就是盡情的開槍,反正子彈便宜,看到黑影就開槍,長官也樂於讓我們緊張兮兮的。一句「惟一死刑」就能把我們這些充員兵治得死死,倒是狗官犯規誤事也沒少,我們的副連長前幾天還醉倒在連部崗哨外,連長帶他進來後,除了責罵幾聲,也沒見到送禁閉或什麼的。副連長還常罵我們:「樹要皮,人要臉。」唉!到底誰不要臉?真是官出兩張嘴,出事了,上頭還有個蓋子遮著;兵就兩條腿,上頭擔著大重擔,出事就關禁閉送軍法。所謂鐵的紀律,是對小兵說的;對狗官,就……
我老是沒有轉換好角色,新訓時排長訓我們說:你不是大學生了,你是軍人。子彈是不長眼的,軍人是不講理的,只有服從,絕對服從,別再拿死老百姓那套來嘰嘰歪歪了。
就拿跑步來說好了,服役前我從沒有跑過三千公尺,呃!應該是兩千公尺;伏地挺身二十下雙肘就趴地。大學的體育課別提了,那只是師生合謀的騙局。高中嘛!課表上有出現體育課,開學時體育老師出現來擺弄了幾個上籃或起跑動作,留下我們上過體育課的殘影,接著就被數學、英語和物理老師瓜分了。
有一次我向值星班長反應:「我的左大腿國中曾骨折,踢正步或跑步時會痛。」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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