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首獎)胡神
「入列。」值星班長瞪了我一眼,把我的「理由」磨成尖刺,插在我的背脊,出操時拿來羞辱我一番,讓我恨不得拔掉它。因此,我早已隱藏這些理由,唯一能公開承認的理由就是:缺乏磨練。「合理的要求是訓練,不合理的要求是磨練。」長官最愛講這句軍教片裡的名言,是誰想出這種鬼話的?不合理就是不合理,還要擦脂抹粉,講成「磨練」這麼冠冕堂皇。
比如今早我跑完五千公尺後,腳踝隱隱疼痛,還是被派去出岸勤公差,我只好隨隊快走到九宮碼頭。
那些LCM登陸艇上的海軍士兵擺爛,遠遠的就下錨了,一群海軍士兵雙手抱胸冷眼看我們,我們這群步兵頭戴鋼盔硬是涉到大腿深的海裡,去搶運艙尾卸下來的汽油,大家站成人龍,又抱又推把一百桶汽油搬上兩噸半卡車。接著把要後送的兩部兩噸半卡車搬上艇,第一部卡車先用吊車吊下一道斜坡,怎奈這卡車往前滾入爛泥中而動彈不得,任憑艇上的牽引鋼索怎麼拉也拉不動,我們只好步下水中又拉又推,還是動不了,帶隊排長命我們十幾名士兵靠近船艇的斜板拉那條牽引鋼索,一群人吆喝用力像拔河一樣猛力拉,終於拉動卡車,大家很興奮,齊喊「用力」,一次又一次,眼看那卡車就要拉上艇尾的斜板了。
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一聲「啪!」巨響。眼前飛來鋼鞭,我在電光石火間舉雙手擋臉,瞬間被痛擊,失去了意識。
我被一股力量不斷往下拉。窒息。我沒有氣了,給我空氣。
等我醒過來,我已躺在沙灘上,周圍的人大喊「醒了,戴眼鏡的」,我張眼,轉身竟看到躺在身旁的一名士兵滿臉鮮血,他怎麼了?我伸手│不!我的雙臂一陣撕裂劇痛,淌滿鮮血。我趕緊摸自己的脖子和臉面,慶幸都還完整。
「你很幸運,眼睛沒事。」有人低聲對我說。
原來牽引鋼索斷裂了,緊繃的鋼索彈回來像一把十幾米長的軟刃在空中亂砍,我反射性伸雙掌護臉,雙臂被鞭了一刀,幸好我依規定戴緊鋼盔,護住了我的頭部。我身旁的那一位戰士,他的臉面被鋼索鞭擊,殘了一隻眼,從此展開了不一樣的人生,在這場賭局裡,命運先詐賭了他一局。
就這樣,我獲得服役的第一枚勳章│兩面手臂被軍醫縫得像棒球的縫線│還被惡狠狠的在屁股上扎了幾針。軍醫罵說我屁股的肌肉夾太硬害針頭歪了,然後說我死不了。
兩天後軍醫把我掃地出門,臨走前,軍醫包了一堆藥給我,交待我要按三餐吃,還說營長交待這件事對外一律保密,否則以洩露軍機論處。肏!這也能算洩密?我看著被紗布纏綁的雙手臂,苦笑的立正答「是」。心想我的雙眼還在,脖子沒斷,大動脈如常,算我運氣好。可是,我的雙手包成這樣,是要怎麼保密?
我與來領我的陳班長,有氣無力的走在戰備道路上。他說我們慢慢走,陣地關閉前回去就好,沒有人會催我們。
走不到三分鐘,我就覺得全身骨頭酸痛,尤其整個肩脊最痛,我報告陳班長:「我的背部很痛,可能有摔傷。」
「醫官知道嗎?」
「不知道,他只縫我的手臂傷口。」
「我再帶你回去給醫官看看。」
回到軍醫院,一名軍醫脫下我的衣服,按壓我的後肩,要我轉轉肩膀,他說我的後肩瘀青了,但是骨頭沒斷,再吃幾包消炎藥就好了。
我又加領了一大包藥。
「我們先到東林街去泡一下妞再回去吧!」陳班長領我到東林街口,他說某家貢糖店的小姐和貢糖一樣甜,要帶我去看看。
我們轉入東林街,街面卻沒一個軍人,我覺得奇怪,兩人往前走了幾步,忽然轉角走出來兩名憲兵,陳班長觸電般,一溜煙不見人影,丟下我一人,不知道該怎麼辦?我轉身想跑,偏偏全身乏力,加上雙臂傷口還在疼痛,也不敢劇烈跑動,只好硬著頭皮往前走。兩名憲兵步到眼前,我要行舉手禮時,忽然手臂一陣裂痛,痛得我舉不起手來。
兩名憲兵步到我眼前,其中一名問我:「需要我們幫忙嗎?」
「報告,沒事。」我揮揮手上的藥袋。
「你找地方坐一下再離開吧!」兩名憲兵沒理會我,離開了。
我站在街角等陳班長,他久久沒有出現。這時我才想到,他一個士官,怎麼就那麼怕這兩名憲兵,論軍階,他比較大。有道是「不怕官,只怕管。」
等到陳班長出現,我倆已失去泡妞的興致了,乖乖回到據點,大家正在槍枝保養,都來關心我,劉三、發粿和鍾敬仁看我滿身塵土、手掌和脖頸還有血跡,一群人說要幫我洗澡、洗衣。鍾敬仁跑到坑道外面生柴火加熱水,那克難的熱水鍋是一座圓型的大鐵桶,下面用磚塊架高,生火後有管子導到浴室│劉三和發粿在浴室裡,協助我脫衣褲,用臉盆盛溫水。
「大學生,你也太瘦了,全身擠不出幾滴油。」劉三唸我,他們抹掉我臉上和身上的血跡、擦乾我背臀的汗水:「這水會不會太冷?手舉高,會痛嗎?」
「還好。」
鍾敬仁也進來,他把我的衣服撿起來,說要和他的一起送去給軍營外面的人家洗。
「多少錢,我再還你。」我的手臂有點裂痛。
「又沒幾塊錢。」
劉三用力搓我背脊:「排附在唸,你這種讀書人,還是到連部當文書或行政比較好,出一次岸勤公差,差一點沒命。他說這幾天你好好休息養病吧!不用輪衛哨。」
我不想要佔別人的便宜:「這樣你們要多站幾班,大家睡覺時間又少了。」
「你又不是故意的,沒人會怪你。你的手這樣,怎麼開槍?水鬼摸上岸怎麼辦?」
「我……」
「腳張開,沖你的下面,快沒熱水了。」
我不好意思的張開腳。
劉三
昨夜,我遇到奇怪的事。我站據點上方的崗哨,因為是洞么洞參,特別把小白帶在身旁。上哨約半小時後,霧就從海面上來,團團包住崗哨,我有點緊張,惟恐霧中有什麼狀況,撐了半個多小時,什麼影子也沒有。忽然我覺得濃霧是混水摸魚的煙霧彈,加上最近構工實在太累了,又是打石頭又是挖壕溝,常做到晚上八、九點才收工,再連著幾夜輪哨,睡眠嚴重不足,眼前這霧輕撫著我的眼皮,舒緩我的疲憊,我進入了悠冥世界。
突然小白猛撞我的小腿,我驚醒來時,牠已撲向崗外狂吠,我看到霧中彷彿有一雙眼睛瞪著我。
「站住,誰?」我大喊。
那人瞬即消失霧中。
「幹什麼?」我同時舉槍拉拉柄,大喊:「回答口令。」
暗哨的弟兄也有聲音:「站住,誰?」看來那站暗哨的士兵剛剛也打盹了。
來人已不見蹤跡。小白跳上伏下的張嘴露牙,尾巴矗得直挺,不斷的低吼。
我的食指貼著扳機,眼睛不斷的搜尋四方。突然樹叢中暗影騷動,瞬間槍聲響起,接著一隻人臉大的夜鷺「呱、呱、呱」叫著拍翅而起。
那一槍是暗哨開的。
我要下哨時,特別把小白叫進崗哨,好好的撫摸牠鼓勵牠,雖然不清楚剛才來的是什麼,幸虧牠激動反應,讓我驚醒過來,避免我因衛哨失職而出狀況。
那到底是什麼?真是見鬼了。
這事不能讓排附知道,否則沒完沒了,「排附排附,吃飯散步,有事喳呼,沒事打呼。」他清醒時還像個人,發起酒癲來,可是鬼見愁。
中午他到六堡來,忽然嗅出六堡外隱約有臭味,他問值哨的我說:「你有沒有聞到一股臭味?會不會堡外死角有水匪被我們打死了,我們還不知道?」
酒精裡一定藏著蠱蟲,這種蠱會讓一個人痴心妄想,他竟然說:
「等一下我們下堡去認識環境,我要看看到底沒有有水匪死在外頭。」
「報告,下面有雷區。」對於李排附酒湯後的認真態度,讓我覺得這是凶兆。我想要準時退伍,不想和這個變態死在這裡。
「雷個屄,我看漁民蚵民也都越界跑到我們堡下岩石區來,對岸的水匪也在我們堡下爬來爬去,從沒有看過有地雷炸過一顆鳥蛋的。」
我一時被他用地雷造的句子嚇壞了,愣了一下,才接話:「報告,雷區禁止進入。」
「誰說禁止進入,本指揮官就是要進去看看。」排附耍起官威來,可是比得上五星上將的。
我立正站著,不敢吭聲。
一行十餘人由李排附帶隊,從蚵管哨那裡走下海灘,排附已經報備要反覘自己的據點是否有防衛死角。阿彌陀佛,我既然無法逃避,就勇敢面對吧!何況這機會難得,我從沒踩過這片沙灘,沒親近過這片大海,沒有在槍口下走過,沒有從另一個角度,「反覘」過自己生活的舞台。
從漁民平時下海的沙灘處,往上看我們的據點,除了隱約可見雜樹叢間隙的崗哨稜線外,伏地堡像盤據在岩石間的一團大刺蝟,身上長滿瓊麻的硬刺和幾叢雜草;射口像一雙凹眼,幾乎看不到堡內的槍砲和人影。但是,我卻能輕易的感覺到這一大片原始的花崗岩內,藏著人類形骸與靈魂的痕跡,或者說是人類散發出的濁氣,人類的痕跡已霸道的顯露在岩石深處,裡頭有我們留在壁上的塗鴨:梯次名號、退伍日期、到此一遊、忍耐格言、幹話粗話或是思念的女人,有我們打手槍射出來的腥羶精蟲味道,有我們滲入岩壁骨髓的汗水,有我們唸佛號喊玄天上帝祈禱基督的聲響。
排附帶我們越過禁區紅線,向我們的陣地正下方前進,我的心臟不由自主的撲撲亂撞,全身冷汗直流,進入岩石區,插在石上的碎玻璃炫耀尖銳頭部證明自己是狠角色;鐵絲網雖然還盡責盤繞著石頭,張牙舞爪的鐵蒺藜卻因為生鏽腐蝕顯得外強中乾;幸虧網下有許多殘雷軀殼,憑著過往的威名,還能震懾人類。
排附向堡內留守的衛哨揮手打了招呼,帶我們踏入雷區。
「不要踩到地雷。出事我不負責。」
這種老油條,講這種官話。
眼前凌亂的散佈著直徑六、七吋左右的圓柱與方柱地雷,都已斑斑鐵銹,有些鐵殼外翻,有些露出小小的乳狀尖處,有些心不甘情不願的被擠進兩塊岩石縫隙間,失去了威嚴,卻多了一份詭異的神祕│不知道它們何時會暴怒,或者已經入定為腐鐵?
李排附有時踮腳,有時跨步,找鐵蒺藜間隙落腳,一步一步緩緩前進,大家魚貫緊跟他的步伐,爬上約二、三十度的岩坡,岩凹之間塞滿裂石、碎玻璃與落單的鐵蒺藜。
我自然就落到隊伍的後段了。
「你們看,」排附指著前面如大浪般起伏的花崗岩:「這面斜坡是水匪可以躲藏的地方,我們從堡內看不到這裡,也打不到。以前這裡應該佈滿地雷和碎玻璃,現在都不見了。」
一爬上岩尖,我們就曝露在幾個射口的交叉火網下。
要是有哨兵開槍,我們身體要破大洞了。我的心頭砰砰的猛敲。
接著是下坡,岩石上殘存的水泥樁、鐵蒺藜、碎玻璃雜亂無序的交纏著,之間有更多裸露的地雷。
排附似乎酒醒了,停下腳步。
大家都很清楚,再往前就更近我們的陣地,更接近機槍射口,那裡的地雷挺直身子,準備狠狠的報復我們失禮的打擾。
排附一時下不了決心,雙眼如狼般左顧右盼。 大家也都定定站著,不敢隨便移動腳步。
「我看……」排附萎縮了下來,低聲:「我們的據點藏得真好。」說完,他回頭,似乎要撤了。
「報告,」土豆站出來,激動的喊:「我上去。」
「沒什麼好看的了,前面都在我們火網下。」
土豆一個箭步已經衝到隊伍前面,徑自往前面的斜坡走下去,接著馬上又上坡。他並沒有察看有無地雷,腳步毫無迂迴閃避的就踩上一叢鐵蒺藜。
鍾敬仁猛拉我的長袖,我也被土豆的詭異行徑嚇住了。
「回來。」排附喊他。
土豆完全無視排附的命令,往前直走,進入岩堆,排附再次命令他回來,土豆卻還往前走。
「肏!回來。」排附大罵:「他中邪了嗎?」
我急著大喊:「學長,指揮官命令你回來。」
(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