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首獎)胡神
連長說大膽島、二膽都傳來打死水鬼的消息,有功人員都返台放榮譽假,幹!讓我聽了一直心癢,我也想要當一下英雄,宵禁以後沙灘或海面上出現影子,我就要先開槍,打到水鬼的話,我就能回臺灣爽個幾天。
不過連長也說子彈不長眼睛,不能亂打槍,說附近連隊的一位新兵上週半夜執勤時,看到樹叢中有暗影,三聲口令一問完,就連開了三槍。幹!菜鳥就是這樣,二線據點緊張個鬼啊!自己嚇自己,還一直通報戰情說發現水鬼,害附近據點的衛哨整夜緊張兮兮,誤為水鬼登陸了,大家也胡亂補槍。天亮後,大家帶槍進入樹叢搜索,結果│幹!找到一具倒下的屍體│一頭大黃牛,全身被打爛。
黃牛主人找到陣地來,又哭又鬧,說黃牛比他家人還要親,你娘卡好,這種話也講得出來,黃牛主人賴著不走,師部處長找鄉長出來協調,最後當然是軍人倒霉,賠了四萬元和解,四萬元耶!不是四千,你當兵當到退伍,也沒領那麼多錢。好哩佳在他們連長命令連隊賣了豬,加上哨兵湊錢勉強賠了這筆錢,有夠「衰尾」。幹!當兵還要到處借錢,這什麼世界。
我慶幸我們據點前方是禁區,不會有黃牛走下沙灘,就算黃牛下去,暗夜開槍射殺,大概也不會有老百姓來要錢吧?誰知道?沒有發生的事情誰也不敢講。那些賠錢的士兵不也是依戰備規定開槍的嗎?口令不答就開槍,誰知道黃牛不出聲?不開槍誤事,送軍法審判;開槍誤傷,賠錢了事。難怪老兵愛唸:「苦幹實幹、徹職查辦;大混小混,一帆風順。」
白天越來越熱,蒼蠅變多了,長官要我們上繳的蒼蠅數量也增為每日二十五隻,偏偏蒼蠅被捉得差不多了,鍾敬仁連幾天沒有如數交出蒼蠅,被值星官罵,排附還來補槍,幸虧鍾敬仁這天兵還有頭腦,在坑道內偷藏爛魚,養了幾天,總算生出蒼蠅來。這種事我們不想讓眼鏡仔知道,怕他又有什麼意見,又站起來放砲,講什麼要治本,什麼價值、理念、核心思想,幹!他是來當兵又不是當教授,反正狗官一個口令我們一個動作。狗官要蒼蠅,我們就交蒼蠅。還講一大堆道理,找死啊!
據說各據點為了準時交出蒼蠅數量,都在偷養腐魚,劉三學長說這是公開的祕密,還說連內長官已知道,說不定營部長官也有耳聞,但是為了能如期交出一定的蒼蠅數量給旅部,大家也只能勉強接受。旅部長官呢?劉三猜他們知道後,應該會很生氣,但是,罵歸罵,如果其他各旅默許下級單位這樣做,本旅的長官也會默許,要不然交不出蒼蠅來,績效就最差,會被師長盯。哦!對了,師長是惟一的例外,師長的目的是要消滅蒼蠅,不會要我們養蒼蠅,只是師長或許已經忘了他曾下令要各單位上繳蒼蠅這件事了。
師長知道我們構工做不完,衛哨站不完,出操跑步演習,行軍高裝檢,連睡眠都不足,還要捉蒼蠅嗎?
劉三說,師長擔心的不是我們太累,而是我們太閒了;部隊累,弟兄像條狗趴著就能睡;部隊太閒了,弟兄整天想入非非,反而會出亂子。
這好像有道理。劉三學長很聰明,有任何事問他,他都能講出個道理來;眼鏡仔也很聰明,但是,他講的道理,對我來說,就有些深了一點。
對了,師長有當過「兵」嗎?他好像軍校畢業就是軍官了。
我越想越多,我不能再這樣想下去,再想下去,我會和眼鏡仔一樣,老愛舉手發言,會被大家公幹。
土豆
「到東崗打石頭不好玩,」副連長行前提醒我們說:「碎石頭亂飛,注意眼睛不要被刺到了。」
東崗的花崗岩都是硬骨頭,炸碎後滿天跑,許多碎屑刺到我的身體,很好,我喜歡這種刺痛的感覺。帶隊的柯班長很怕死,每一次爆炸前都命令我們要退後,說連長要求要退到五十公尺外,神經病!他以為這是丟原子彈嗎?不過是炸幾顆石頭,有需要退那麼遠嗎?柯班長恐嚇我們說,上一批公差有一名士兵被花崗岩尖片刺中肚腹,緊急坐船送往大金門花崗石醫院急救。營長因此規定採石公差必須由軍官帶隊,炸石時要退到五十公尺外。
今天是副連長帶隊,他很混,不知道閃到哪邊去了,眼前只有柯班長指揮我們,這人是個濫好人,管不動我們,炸石頭時,我越站越近,他只會罵我,拿不出什麼辦法,我根本不屌他,我也沒有被炸飛的石頭砸到啊!
用鐵錘敲石塊時,太陽很大,大家都滿臉汗水,我特別愛敲大石頭,越大打起來越爽,我連續打掉了幾顆石頭,就想要試試它們有多重,我找一顆二、三呎長寬的石頭,要搬移看看,結果,我沒站穩,滑了一下,被旁邊的尖石頭刺傷了小腿,流了血,真好,我喜歡這種痛,我看著血流滿整隻褲管,把我的悲傷都流掉了。
鍾敬仁看到後哇哇叫,我叫他閉嘴,警告他,要是告訴柯班長的話,他會倒大霉。
這皮肉痛讓我的心不再那麼痛。我用手捶石頭,真的,我的心情好了一些。鍾敬仁一直搖頭,我要他工作,別管我。劉三也看到了,靠到我身旁,一直說:「學長,別這樣,別傷害自己。」幹!不傷害自己,難道要我拿石頭砸你們。我警告他,別管我。
我就這樣看腿上的血慢慢的流到碎石堆裡,把那些灰色的石頭染紅,我撿了一顆紅色的小石頭,要帶回寢室做紀念。我退伍後,要把這顆石頭永遠留著,隨時告訴自己,女人的心肝,就像這顆堅硬的石頭一樣無情。
我抬頭看見大海,真想衝到海裡去,游回台灣,問個明白,妳到底在想什麼?
妳的來信在說什麼?說妳已經無法回頭,妳不知道怎麼陷下去的,妳不知不覺的愛上了他,他也深愛上妳,妳們要訂婚了。幹!妳答應過我的,妳要等我回去,我們只差一張結婚證書,妳真是善變的女人。
沒人了解我的心裡有多痛,我的心被千刀萬剮,對,就是被割裂了,我在痛中死去,痛裡醒過來,又漸漸在痛中死了。我活著也死了,我無力選擇。我用五七步槍槍管敲打我的頭,卻比不上心裡的痛;我用刺刀割我的皮,也比不上心裡的痛;我撞坑壁,比不上心裡的痛。看來,只有對著我的腦袋開一槍,我的痛才會停止。我已是無用的廢物,除了痛。
我是個廢物。屎。祕雕說:山中有直樹,世上無直人。莫信直中直,須防邪裡邪。我為何沒聽祕雕的話。沒人看得起我沒人要愛我,只有傻瓜相信女人嘴裡的承諾。女人女人我若能帶槍回去,一定要開幾槍,我不會讓妳好過,我一定要復仇,我不會放過妳。
我是個廢物。先一槍結束這廢物這屎這祕雕,他媽的五七步槍為何這麼長,我的手指勾不到扳機,我要怎麼開槍,勾不到,勾不到啊。我要打暴這個廢物,我我我都要死了還要脫下鞋襪,還要服儀不整。我先死了化成鬼再去找妳我一定會報仇我只要一顆子彈穿過腦袋就不會痛了我會去找妳報仇我我我我一定找到妳。
我用力扛石頭,腿上的傷口撕裂疼痛,我喜歡這樣,這樣我的心不再那麼裂痛。
劉三和鍾敬仁像兩隻蒼蠅一直纏著我,說要報告班長,讓我下去休息。
我說:「你們兩個給我閉嘴。」
柯班長也罵:「你們嘰嘰喳喳的幹什麼?要你們動手,不是動口。」
「報告……」劉三張口要說話,被我狠瞪一眼,他閉了嘴。
值到任務完成,回到寢室,劉三、鍾敬仁、發粿和眼鏡仔都來了。他們找來醫務箱,勸我脫掉沾滿血跡的長褲,用雙氧水幫我消毒,為我的傷口包了紗布。
我說:「我的心碎了,心碎了怎麼補?」
鍾敬仁點來一根煙,請我抽。
我抽著抽著就流下眼淚,流下魂魄,我覺得自己一直萎縮,越縮越扁越小,最後縮成空空的一小團。
「我們挺你,別再想那些有的沒的啦!」劉三拍拍我的肩膀,發粿、鍾敬仁、眼鏡仔也拍我的肩膀。
我的魂魄回來了一些,空洞的心,醒來了一些。
劉三
難得休假一天,我約了土豆學長和鍾敬仁,到東林街上去閒混瞎逛,我們先到電影院看電影,電燈一關,電影一開演,我就昏睡了,那睡眠忘我而香醇,平時在坑道裡睡覺,隨時會有狀況被喊醒出任務,因此睡眠時下意識緊繃著,像帶著手銬腳鐐般沉重,現在離開部隊,在黑暗中自由自在的睡,感覺全身的細胞都解放了。
我醒來時,電影畫面兩旁出現字幕,要某營某連即刻回連部集合,又要某士官即刻回營部,某軍官即刻回旅部。哇!睡一場覺後,狀況這麼多。
電影演完後,本想去撞球殺時間,撞球間裡卻滿滿的都是軍人,只好又在東林街瞎逛,土豆學長說他要獨自去購物,與我們約四點半左右到街南處會合,再一起回連部用晚餐。
東林街就一條小街,不到半小時逛完了,有小姐站櫃檯的店就有「豬哥」擠著,有道是「當兵三年,母豬賽貂蟬」,我和鍾敬仁擠不到前頭,就算擠到前面,也不知道要買什麼,更別說要吃小姐豆腐了,算了,兩人乖乖去吃怪婆的湯圓,怪婆規定一人只能吃一碗,兩人吃完,就去民間浴室付錢好好洗了一頓熱水澡,這時節我們據點已經洗冷水,水也少得可憐,能洗一次熱水澡真是享受啊!洗完澡,兩人又餓了,又去吃怪婆湯圓,我們怕被她認出剛剛有來過,就把頭壓低,騙過怪婆的眼睛,吃了第二碗湯圓。
兩人逛到下午四點三十分左右,就到街南等土豆,眼看五點收假時間快到了,怎麼沒見人影?只好再等了十幾分鐘,還是沒出現,兩人分頭跑一趟東林街,還是沒看到人,只好快步跑回連部集合。
值星官點名,不見土豆,我只好據實以告。
他的臉鐵青:「他回據點休息嗎?馬上撥電話回去問,找到後馬上回報。」
據點門口崗哨衛兵說沒有見到土豆學長回去,土豆並非菜兵,他熟悉烈嶼,回連部只有一條戰備車道,他不可能迷路,這讓我覺得事情不單純。
值星官叫我和鍾敬仁去問話,要我們把最後與土豆分手時的情況又詳述了一遍。
「看來沒什麼狀況。」值星官下了結論。
晚餐用一半時,據點傳來消息,說搜了土豆的床舖,有一顆小石頭、一疊信、一顆手榴彈、十幾顆子彈和幾張女人的照片。
李排附鐵青著臉質問我:「土豆有沒有帶手榴彈出去?」
「報告,好像沒有。」
「到底有沒有,你他媽到底有沒有?」
我怎麼會去注意他有沒有帶手榴彈出據點?這時卻只能堅定回答:「報告,沒有。」
「最好沒有,你知道攜械逃亡是唯一死刑嗎?」李排附狠狠的瞪我。
我當然知道,可是……這樣算逃亡嗎?我猜土豆只是心情不好躲起來,等一下就回來了。只怕過了宵禁時間還沒回來,不就是逃亡了嗎?更恐怖的是,若他真的帶一顆手榴彈出營區,就算是攜械逃亡了?這怎麼辦啊!
十五分鐘後,全連除衛哨人員,都編組外出搜尋土豆,值星官命我們帶木棍,晚上九點全員回連集合場回報。我與鍾敬仁、發粿三人一組,任務是戰備車道往南靠海岸線區域,那車道往海岸的方向有不少線溝、圍籬、雜草與雜樹林,再下去就第一線禁區與沙灘,白天就有些陰森詭譎了,何況現在已是初夜,今晚雲層又厚實,把整個島嶼都包裹在墨黑的簾幕裡,我們的手電筒按規定反光鏡上塗了紅丹,燈亮一次只能短暫亮幾秒,在這暗夜中只是螢螢小燈。
三人沿途查看圍籬角落、樹幹暗處、水溝裡有沒有人跡,我們先遇一座臨海的廢棄的傾倒碉堡,記得大白天經過時,堡周圍的瓊麻張牙舞爪,總是一副要撲上我們的樣子,有幾顆往上伸出五、六公尺高的黃花,似乎向天空探聽什麼祕密。碉堡上面有紅漆寫著「禁止進入」,碉堡下去應該是有一地下據點。這裡廢掉據點的原因,不外是發生塌陷、自裁、被摸哨等意外事件,大概逃不掉有人傷亡,先前的部隊住得不安寧,除非萬不得已,現在沒人會進去,何況這樣的暗夜,誰也不敢確定廢堡內有沒有藏著對岸的水鬼。廢堡卻也是逃兵最常被發現的地方,不,我不敢想像土豆學長會成為逃兵,他應該只是想要一個人靜一靜,還有一個小時多可以找到他,若是找不到人呢?連隊必須往上通報,他就成為逃兵了,接著全島要雷霆演習,翻遍這個島嶼,找到人,軍法審判;找不到人,失蹤或是死亡。再往下想,若他攜械逃亡,又做了違法的事,軍法是可能判死刑的。
我建議進入廢堡搜索,鍾敬仁馬上答應,發粿頗猶豫了一番,我要他留外面,他又怕落單,只好跟進。鍾敬仁走到我前面,走不到幾步,慘叫一聲。
(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