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船隨浪濤原地擺盪，船身四周水花一直飛濺，讓我想到故鄉廟會時，被鞭炮狂炸的神轎。船身忽然大力抖動，大概是被炮彈擊中了吧！
船上伸出一根掛著白布的長竹竿，那塊布很像是白衣，連長罵說：「投降個屁啊！我們這據點不接受投降。」要我們繼續打，奇怪，那件白衣，在霧中很像一張哭著的臉。
連長又接戰情電話，接完後說，營長已經向師部戰情回報，得到新命令，要兵器連用六六火箭彈摧毀這艘船。
我們都大聲叫好。
「打爛它。」有人喊。
記得班長教過，說六六火箭彈能打穿戰車的殼，我在步兵連還沒有機會見到它的威力，很好奇這火箭彈打起來怎麼樣？等了兩、三分鐘，卻仍未見動靜。
連長一直罵：「兵器連都死掉了嗎？打個六六火箭彈要多久。」
碰聲響起，船身周圍海面水花飛噴，連長大罵：「一群豬啊！打大海幹嘛！」還沒罵完，再碰一聲，木船震了一下，濃煙冒起，又碰一聲，船又一震。掛著白布的長竹竿，被攔腰折斷，倒插入海。
「打到了，正中目標，打爛它。」
又咻了幾聲，木船開始傾斜，隱約有慘叫哭嚎聲傳來。船上有人，對啊！當然有人，沒人這船怎麼來的？濃霧害我看不清船上的人，就沒去想船上的人怎麼辦。咻聲又過去了，船又被大力的摑了一巴掌。
我聞到焦碳味了。
「都去死，他媽的共匪。機槍手，往船上給我打，打死這些共匪。」連長大喊。
船上三個人影跳下船舷，跌落海水中，起身彎腰往沙灘上奔了幾步，仆倒在沙土上，雙手高舉，其中一人還搖著白衣，大喊：「投——降——。」
接著又傳來：「中國人不打中國人。」
等了幾十秒，沒人打第一槍。我看到這三個人的臉，也扣不下扳機了，幹！我的食指扣不下扳機。我還發抖。
連長大罵：「開槍啊！你他媽不開槍他們要丟手榴彈過來了，快開槍。」
那三個人跪了起來，高舉雙手，一直大喊：「投降——中國人不打中國人。」幹！我扣不下扳機。我的食指變成石頭了。
連長一直罵「開槍啊！」他搶來旁邊士兵的五七步槍，開了一槍。我的食指瞬間活過來了，我也扣下扳機，所有的人都開槍了。那槍聲像鞭炮響個不停。我一直扣扳機，一直扣。
我把彈匣的子彈打完，才停下來。沙灘上那三人趴著，被衝上來的海水泡來泡去，鮮血一直滾開來。
我的肩窩被震得很痛，應該烏青了。剛剛我一直打，肩有抵好槍托。我有打中他們嗎？剛剛我沒有瞄準，槍口覘孔在哪裡也看不到，我只是一直扣扳機，只是一直打。
那三人安靜的趴著，海水一直淹上他們的頭，帶走了紅色的鮮血。
好像有哭聲爬進射口來，一直咬我的耳朵，在我的腦裡蓋下印章。真的，像用紅印泥蓋在我的腦裡，我可能永遠不會忘記。
林排長
連長下令，要我帶二十名士官兵支援清理戰場。
全副武裝。士官多帶一個彈匣。這時上彈匣的聲音與擦槍油的味道瀰漫整個軍械室。我抄了一把六五式步槍，今天這步槍特別沉重，甚至有些握不住，好像有五七式步槍那麼重，槍身有一股神祕力量牽著我，要往擱淺的那艘船走去。
「你也多帶一個彈匣。」連長有沒有講錯，是有多少匪軍？他說他隨後就到。
黑暗與濃霧統治了天地，沙灘和海浪只有薄薄的身影，我們幾乎像瞎子般的摸到沙地上。營長在現場指揮，行前講話，用低沉而神祕的聲音下令：匪軍還潛伏船內，依戰備規定，一律格殺，表現優良者有榮譽假。還命來支援的弟兄子彈上膛，開保險，扇形緩緩搜索前進。
我們以步槍揭開這神祕的布簾。
海水翻滾上來的浪頭微光，成為世界惟一的光源，這艘船的船脊被折成鈍角，一截甲板傾斜插入暗海中，一直與波浪搏鬥。船身彷彿在使力，想要拉緊自身的甲板。奈何波浪一山接一山，眼看著連船身都要被拉翻了。
船上有人影在動。有女人聲高喊：「投——降——。我是中國人，投降。」
黑暗中的呼喊，撞擊著我的耳膜。
我們舉槍前進，就等營長下令攻擊。
「不要開槍，投降。」女人聲音又傳來，我隱約看出她們高舉雙手跪在甲板上，不斷嘶喊求饒。待我們靠近船身，打開手電筒，照出是老婦人與中年婦女，兩人臉上有斑斑血跡。她們開始向我們磕頭。
營長竟沒有下令射擊。沒有人開第一槍，只緩緩的靠近船身。
「下來，下來。」營長對這兩婦人下令：「手舉高。」
兩人高舉雙手，跪著移到船舷邊，緩緩起身跨過舷邊，踩入舷外的海水中，那老婦女失去重心，滾落水裡，我緊張得槍管動了一下。
兩婦人跪在海水中不敢移動。
「起來，往前走，手舉高！」營長大喊：「舉高！」
兩人站起身，全身都已濕透，往前緩緩走了十幾步。
營長大聲警告：「你們手只要放下來，我們就開槍。現在，雙腳張開。」
營長帶了四名士官持槍往前，下指令：「跪下。手舉高，再舉高。跪下。」
兩人緩緩跪下，高舉雙手。弟兄往前搜索她們全身。之後，那四名弟兄押走這兩名婦人。
我們往船身挺進。
隱約有哭嚎聲爬入我的耳膜，沿著聲音的蹤跡追索源頭，應該在船艙內。
船身已經穿腸破肚，一時還看不出有重武器的跡象，我猜測船隻有三十呎長，六、七呎寬，這種規模的船艙要藏機步槍並不難。
連長提醒弟兄注意匪軍丟手榴彈突襲。
營長也提醒：嚴防船上武器攻擊，遇狀況即開槍。他帶上我們幾名軍士官，先潛上船搜索。
船上充滿煙硝味道與血腥味，一上甲板，就看到幾具殘破的身軀，身上還滾滾冒出鮮血，很快檢視一番，確定都已沒有攻擊能力。營長將這現場交給後面的步二連連長處理，他帶著我們三連的幾名弟兄，繼續往下搜索。
這時我聽到隱隱約約有哀鳴聲，在浪聲隙間游走。
大家都警覺到那聲音是從甲板下的船艙飄上來的，那裡應該已半泡水中，且一片墨暗，大家猶豫著，不敢下去。
我的雙腳不由自止的顫抖著。
營長即刻指派任務，本連連長帶三名軍土官負責搜索前舷內暗艙，副連長負責後舷處暗艙，營長命我與幾名軍士官持槍與手電筒隨他搜索中段暗艙，其餘下到船側的沙灘上率士兵共同警戒，待命支援。營長持短槍，弓身先下去暗艙，那階梯很狹小，只能容一人下去，我與其餘弟兄只能一人接一人下去。
暗艙已滲水，低矮只容彎身，手電筒環照一圈，艙內地板上，漁網中躺了兩具濕透不動的身體，暗艙裡面有聲響，看來是有小夾層，我不禁戰慄，握緊槍枝。　　
營長示意我們踹開夾層，他持槍準備射擊，我們踹了幾下，夾層一裂開，一團暗影出現，手電筒一照，閃現人影，瞬間有幾把槍同時開槍，我的臉頰忽然一陣溫熱，接著黏稠的液體撲上我的臉上，流淌著。那人哀嚎了一聲，往後縮成一團，我們的手電筒跟了過去，照出一名白髮皤皤的老婦，那老婦顫抖著張嘴，只發出低啞的哀鳴，她頭顱上的鮮血滾滾湧出白髮叢，淹沒她緊蹙的眉頭。營長往前一步，再補她頭上一槍。鮮血又噴出來，這次燙到我的手臂，我全身縮了起來。老婦雙手拳起，忍著最後的痛苦，那鮮血不甘寂寞的伸出紅色的舌頭，舔滿她整張臉。我避開她的眼，搜索夾層內還有沒有敵人。
接著其他暗艙還有沒有傳出槍響？我已經不清楚了，在營長的槍響後，我的耳朵一直嗡嗡作響，覺得天旋地轉，我被那幾滴血燙得發高燒一般，世界一片混沌，只意識到自己的食指不斷的隨眾人扣下扳機。
不知過了多久，我隨營長爬上甲板。他躍下船後，集合部隊，命弟兄把所有的匪屍抬到沙灘一角集合，那些士兵們都一臉恐慌，不敢踏上船甲板，營長與我們軍官帶頭，一一引導弟兄到每具屍體前，將匪屍搬下船。這裡稱「匪屍」或許並不妥，因為，我彷彿聽到絲絲的啜泣聲與呻吟聲在浪濤聲間迴盪，可見還有人有氣息，但長官已將這些沒有攻擊能力的人視同死者。那些匪屍被搬到沙灘上方，排成一列，面向天空，鮮血就在其中蠕動爬行。
營長帶我們繼續搜尋船內，我們要翻遍這艘船，找出能證明這些人是共匪或民兵的證據，不管是武器、文件或是任何蛛絲馬跡都好。你不能殺了一群人，卻無法證明他們是敵軍。
我們的手電筒照到都沒電了，還是沒有找到什麼有利的證據，船長室、操舵室、倉庫都搜過了，除了搜到漁網、絞繩外，沒有搜出什麼武器。
最終營長集合在現場的軍官，下令：「統一說法，搜到三把步槍、兩具望眼鏡，還有三顆手榴彈剛剛爆炸了，步二連連長，你帶兵把爆炸的手榴彈碎片都撿回來。」
「是。」
三、南方
步一營營輔導長
我每天激勵自己，就像《明天會更好》歌詞裡那句：「讓我擁抱著你的夢，讓我擁有你真心的面孔」，身為營輔導長，我常常激勵各連輔導長，要善盡職責，不要愧對這枚有翅膀、海錨與步槍的徽章。
不過現實有時很難靠著自我激勵去轉動它，像眼前這狀況，我們只求無事下莊，不管嘴巴說得多好聽，什麼反共復國什麼剛毅正直，沒出狀況就是最好的狀況；出了狀況，你就準備被當狀況處理。
從外表看，這個被帶上來的老婦人，被嚇得三魂七魄都沒了，但我懷疑她是受過訓練的情報人員，否則她上船幹嘛？共匪最愛訓練組織民兵，命令他們上船，越過中線示威或是打探情報。他們吃定我們不敢打這些老弱婦孺，只差沒到你前面擺桌請客。你看她不會打漁，為何要上這艘船？難道她是來看風景的？
「妳只要坦白就能從寬，妳們是從哪裡來的？」我這樣的用語，會不會太深了一些。
她只是不斷顫抖，嘴巴蠕動，卻久久發不出聲音。
「妳聽懂普通話嗎？聽懂就點個頭。」
她沒有點頭或搖頭，看來聽不懂我的問題。這女人的身材太瘦小，像是從沒有發育就直接跳進老婦的模樣。看來她的衣服濕了，是太冷才發抖嗎？或者根本在演苦肉記，只是在唬弄我們？我想要叫衛哨士兵去拿一件夾克來，卻擔心讓她看出我的心軟，我終究沒有開口。
據報告說她是跪在甲板上被發現的，手臂、背部有皮肉傷，從外表看，她是三人中最沒有武裝威脅能力的一人，另外兩人中有一名是男人，就要特別小心，據報那男人被抬下沙灘後，從昏迷中甦醒過來，身體有割裂傷，流了不少血，卻是最有威脅的一人。
吐幾句話，讓我們能安全下莊吧！阿婆。
坐在前方角落的步二、三連兩名輔導長，拿著筆準備要記錄，桌角兩台小錄音機裡已經發出磁條轉動的細微聲響。本來是應該在床上酣睡的時刻，我卻在這裡奮戰，盡力讓這一件脫軌的事情能回到軌道。
「你們，」我特意放軟聲音：「為何要到這裡來？」
她眼神茫然的瞥了我一眼，又低下頭。
步二連有一位會收驚的小兵，或許應該叫他來看看，到底這老婦人是不是真的過度驚嚇，說不定收個驚就能開口說話了。我轉頭看看身旁的政四科長有沒有指示。他湊過頭來咬耳朵：「先下一位，等一下再叫回來問。」
好吧！我命令衛兵把她押出去，先關進庫房，給她換洗衣物、毯子和一些水，嚴加看管，稍後再押她進來。
第二位，我特別在桌上敲了三下，科長點頭，與我交換了眼神，知道這一位要特別警戒。這男子，鬢角已經微白，眉頭的皺紋有被烈日烤曬過的氣息，右手臂包紮著紗布，顫抖到無力走動，沿途低聲問衛兵他的孩子怎麼了。押他的兩名士兵木然沉默。男子坐到椅子上後，牙齒還打顫著。
這樣誇張的反應更令人生疑啊！
「你想活命，就坦白回答我們的問題。」我冷峻的恐嚇這初老的男人：「你是哪裡人？姓名，年齡？」
「我……中國人，中國人不打中國人。」
「我問你哪裡人？姓名？年齡？」
「我……中國人。」
這人太刁了，我有些動氣：「我知道你中國人，你是哪裡人？姓名？年齡？」
男子卻不斷顫抖，嘴巴吐不出話來。
科長輕聲安撫他，說這裡是中華民國的領土，我們是守衛領士的軍人，他們侵入了我國的領土，我們依法逮捕他們，想要了解他們侵入的意圖，這沒有什麼惡意，問完話，我們可能就放走他們。
科長命衛兵送來一杯溫水，又繼續：
「你年齡大我幾歲，是我的前輩，我是軍人，要保衛國土，沒有要加害你們的意思，船上有受傷的人，我們都送到醫護站去了，大家都沒事。你要配合我，回答我的問題，好不好？問完了，你就沒事了。」
男子抬起頭來，眼睛總算有了光，點點了頭。（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