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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首獎)胡神

發布日期:
作者: 姜天陸。
點閱率:2,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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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擔心,大家都安全,你放一百個心。你儘管說,我們想要了解你們怎麼到這裡來的?有什麼目的?船上有哪些人?大概就這些,問完話,我們會送你們離開。沒事的,真的沒事,大家都沒事。」
科長不愧是老狐狸,他那溫和親切的聲音,真的能催眠人的意志,令人放下心防,相信一切都沒事。
男人靜默了很久,才勉強吐出:「我們不知道這裡是哪裡?怎麼會有槍砲打我們?」
「是!是!」科長不斷點頭:「現在沒事了,沒事了,天亮你們就能離開了。你們是哪裡來的?」
又靜默了很久,男人才又開口:
「我從廈門天馬農場來的,范明章,六十歲。」
「好,很好。」科長親切的笑著:「天馬怎麼寫?」
「天上的天,馬是動物的馬。」
「哦!天馬,很好的地名。你們為何要到這裡來?」
「我更早是堤岸人。」
「堤岸?」科長問。
「在越南。」
「越南?」
男子點頭。
「哦~我有一點糊塗了,你是越南人?還是中國人?」科長問。
「我是原先住在越南的華人,八年前逃難到中國,被安排在廈門天馬農場,再從廈門出海,要到香港。」
這男人真會鬼扯,竟然說是越南來的,幾千里外的地方跑來這裡?叫我怎麼相信他,共匪一定訓練他們怎麼編一套謊言才能脫身,這套謊言經過不斷演練,早就駕輕就熟了。這些民兵刁得很,我想要開口質問他,科長卻輕拍我的手臂,暗示我閉嘴。
「那你為何要離開中國?」
「我在越南就怕共產黨,到中國這幾年,我知道他們之前搞文革、大躍進什麼的,還搞出大飢荒,我想這樣和越南共產黨不是一個樣?我二兒子就要我們離開中國到香港,那裡可以申請到美國、加拿大、澳洲,很多國家會收容我們,我二兒子在美國,我要申請美國收容。」
「香港?香港離這裡有幾百公里,你們怎麼會到這裡來?這裡離香港很遠。」
「我們計畫從廈門出海,一路往南,卻被公安發現,他們一路追趕,我們船長本來要一路往南,但是公安的船卻堵住我們往南的路,我們若往西或往北就回去中國了,只能往東邊大海逃,就逃進你們這裡了。求你們放了我的家人,我家有七個人上船,我願意用我的生命換他們的生命。他們有沒有受傷?求你放過他們。」
「大家都很平安,只是受了皮肉傷,在醫護部都很平安。」科長很平靜的說:「公安為何要追你們?」
男子要站起身,兩邊的衛兵架住他,科長示意衛兵鬆手,男人站起後,雙手合掌行禮:「謝謝你們,拜託一定要救我的家人,我們不是間諜,不是軍人,我們只是平民。」
「好,好。坐!坐!你不要那麼客氣,坐下,你是長輩,坐下。你說公安為何要追你們啊?」
男人坐了下來:「我們離開農場是違法的,出海也是違法,中共的公安要把我們抓回去。」
「你剛才說是越南堤岸人,為何到中國來?你怎麼會說國語,呃!華語?」
「堤岸在西貢南方五、六公里的地方,那裡住了幾十萬華人。」
「哦!」科長翻了一下從這男人身上搜出來的資料,其中有一張折痕幾乎裂開的紙,是證明書:「這一張……天馬農場的證明是你的?范明章是你嗎?」
「那是我的證件。我沒有中國身分證和戶口冊。僅僅有這張天馬農場居住證明。」
中國給的文件,實在不可信。我端詳了其他搜出來的東西,除了那張紙,還有一頁比撲克牌還瘦長的金色薄片、少數匪區錢幣與一枚觀音菩薩的平安符。
「沒有東西能證明你來自越南西貢。」我開口。
「那個黃金葉片,我們叫糖片。是我在逃離西貢堤岸時打的,只有越南人才這樣打黃金,上面還有越南文字。」
這薄片異常沉重,印有幾行字,上方四行是橫寫,不知道是什麼文字,下面兩行豎寫,是中文字。中文字中,有關鍵的「西貢」兩個中文字。
「橫寫的文字是越南字。」男人補充。
「那你的國語怎麼說得這麼好?」
「國語?是中國這邊的普通話嗎?我是華人,在堤岸讀華人學校,教材是臺灣的教材,當然會說普通話,我還參加過華語詩社,寫過詩。」
寫詩?我抬頭看眼前這個明顯被太陽過度啃咬而焦黑的男子,竟自稱寫過詩,真會撒謊。我本想要他證明給我看,想想就算他能背幾首詩,也不代表什麼,就按捺下來。
科長接話:「你把你的一切經歷都說出來吧!你從頭說,你是哪裡來的?怎麼到這裡來?全部都說出來。全部,你不隱瞞,我保證你的安全,你不能撒謊,把知道的全告訴我們,你全說出來,天亮後,我們向長官報告,就能放你們走。」
其實我們時間不多,除了那位尚未開口的老婦人,同時還有一位中年婦人,正由旅部情報官與師部保防官隔離訊問中。
靜默了幾分鐘,男子先強調他沒有撤謊,接著說了起來……
范明章
長官。求你們放過我的家人,他們應該都受傷了,我不要緊,但是他們的生命,他們是我的命根子,求你們……
好,我坦白。
我們只是為了討生活,為了更自由一些,才會舉家上船,離開廈門,我們想到香港去……那裡有聯合國的難民營,進了難民營,能讓美國收容。我在西貢時和美國軍人接觸過,我還會一點美國話,也會唱美國流行歌,我的孩子都學過美語,我知道很多國家很自由,我們只是想要自由,想到美國或是加拿大而已,我們沒有要做間諜,不是你們的敵人。
我一定會坦白,我不會有一句謊言,只求你們放過我一家人。
我說。我一定坦白。
我老家在堤岸,離觀音廟不遠。你們知道觀音廟嗎?廟裡的觀音菩薩神像比我高,我到中國來後,曾經夢到祂,最初到天馬華僑農場時,我和泰國那幫人曾經吵過架,那時觀音菩薩來托夢,要我忍耐。
你問天馬華僑農場在哪裡?在廈門集美區溪港頭,離海邊不遠,一出港道,繞過廈門島,就到這裡的海道,對,不遠。
我不懂海道兩邊的人是敵人,我以為都是中國人,我現在才稍微了解你們互相戰爭,我想起以前我們越南共和國和越南民主共和國也是敵人。哦!我解釋一下,越南共和國是南方的越南,加上「民主」兩字的是北越。長官不要被騙了,不是加上「民主」兩字的北越就真的比較「民主」,只是聽起來形象好,實際沒有那一回事。
那個天馬農場,有印度、馬來西亞、泰國和越南回國的華僑。我一見到泰國人就很討厭,即使他們是華僑也一樣。
每次我去觀音廟,觀音菩薩座前香爐總是香火裊裊,我們堤岸人愛熱鬧,敬神的香一大把,聲音一大把,木魚和搖鈴聲也是一大把。廟內還有天后聖母、文昌帝君、福德正神、註生娘娘和花粉夫人,每一座神明我都認得,我是很虔誠拜神明的人。我從很小就認得「海不揚波」、「海國慈航」這些漢字,就是在觀音廟的匾額認得的,那是父親指著教我的字。
堤岸緊連在西貢南方,有人把兩處連著叫「西堤」,我們越南戰爭時,西貢到堤岸滿街的酒店,大家都用紙醉金迷來形容這裡的夜生活,可是幾十公里外,會有炮彈爆炸。我們這裡是小巴黎,是熱鬧、享樂的地方,感覺不到戰爭的氣息。我們華人就躲在這個安樂窩,每日熱鬧滾滾,完全無視幾里外的炮火。
從觀音廟前彎了幾彎,就到我家。我爸爸經營布疋生意有成,常常帶我到觀音廟捐錢謝神,他總是告訴我,這裡是魚米之鄉,人間天堂,守著這裡永遠不會餓到肚子。說我故鄉是魚米之鄉不誇張,單是湄公河三角洲的米,能一歲三收,我小時候,老師說堤岸是世界上前三大米市,不只這樣,蔬果滿地、椰風蕉雨,這些都是我讀書時參加華語演講比賽的講詞。  
當然,我們偶爾還是被大爆炸驚醒一下,例如美景水上餐廳大爆炸那次,死傷有上百人,或是隔年維多利亞美軍宿舍的汽車爆炸案,之後,我們揉揉惺忪的睡眼,又繼續酣睡。直到1968年——那時我父親已過世,我接下布疋生意——那年越共發動農曆春節攻勢,除夕半夜我被炮聲吵醒,開窗看到天空出現照明彈,紅通通的照亮夜空,我還以為這是有人迎接農曆新年放的煙火,其實這是西貢開膛破肚的序曲,血腥的戰鬥已經展開。
我親身經歷了一件事,是在過完農曆年後,有一天,我急著要將一份布料送給客戶,就開著改裝過的三輪貨車往西貢西北郊外的小鎮開去,原本預估來回約兩個小時,不料貨車不爭氣,路上拋錨,停在路邊動彈不得。
那是條鄉間小路,路兩旁都是雜草,上方是椰子林,更遠是雜樹林。這條路給我不太好的印象,我曾有一次經過時,路旁的竹竿上,插著兩個頭顱,那頭顱的鼻孔還被點了香煙,應該是被敵人斬首示眾。一般來說,南越共和軍佔領城市,越共游擊隊活躍在鄉下;某些鄉下村落,白天美軍控制,入夜越共游擊隊作主,村民有時得罪某一方,被報復斬首示眾,這是那時常有的事。
正當我滿頭大汗的趴在地上檢查貨車引擎時,一隊路過的南越共和軍催促我快離開,我因為布匹都在車上,堅持不願隨他們離去。半小時後,一聲轟隆巨響,炸彈開始落在路旁的椰林,一陣天搖地動,幾名手持步槍的越共從樹林暗處竄出來,漫天達達槍響,我嚇得趴到車底,差點尿出來。槍聲達達打了一個多小時,忽然一片安靜,接著四周有啁啾的鳥鳴聲。我偷偷探頭看外面,沒有人了,只看到雜草叢中長滿黃色雛菊,那些雛菊被柔和的陽光搔得前俯後仰。後來又零星響了幾槍,原來共和軍已經回來清理戰場,正對倒地的越共補槍,我大聲舉手求饒爬出來,有一名共和軍把槍管轉向我,我慌得大喊說是堤岸人,因為車子拋錨才在這裡,幸虧他們有人開打前就看過我,才放了我。
這就是我體會的越南戰爭,它不是發生在戰場上,而是在日常生活中你的周圍,忽然就打起來,然後結束,你的生活照常進行。
我自以為是精明的人,讀過書,又是做生意的華人,每件事都精打細算,就算這樣,我還是對戰爭失去了警覺,我沒有料到大兒子會被徵召服役這件事,因為戰爭加劇,越南共和國發起「全國皆兵總動員」,降低服役年齡至十八歲。嗯!越南共和國就是南越,北越要加「民主」兩字,話說我大兒子十八歲那年,讀完華語學校中學課程,因為華僑中學是六年學程,越校中學為七年學程,兒子依規定讀完華語學校還要到越校中學補讀一年越南國編課程,才算標準高中畢業,這年我兒子用這藉口緩役,隔年,兒子未考過秀才二級,不能讀大學,也無法再緩役,只好入伍。你問華僑中學為何和越校中學不同?因為我們南越華僑效忠中華民國政府,我們的學校要向中華民國政府立案,學制與課本皆與臺灣無異,大家盤算畢業後就能到臺灣來讀大學,我們沒有認清吳廷琰頒佈國籍法後,已被強迫入了越籍,心理還誤以為和中華民國是同一國的。
這裡我必須強調一下,我大兒子天資聰穎,為何秀才二級考未過呢?我認為原因在於當時堤岸華人自視為炎黃子孫,看不起越人,華僑中學重視華文,不重視越語教學,虛應敷衍,官方也縱容,以致華人子弟連越文報紙都無法閱讀,如何通過越語考試?兒子被阻斷升大學之路,只好橫屍沙場——這話說得誇張,事實上,越南軍方為了緊急補充戰力,將簡單受過幾週訓練的新兵就派上戰場當炮灰,大兒子同學入伍後有一半戰死沙場,我大兒子後來也……唉!
後來美國大撤軍,北越發動大攻擊,我們總統命令放棄十七度附近的地方,大概廣治與順化這一帶,南越部隊和人民競相大南逃,群眾塞在公路上如無頭蒼蠅,中部的城鎮相繼失守,那時我大兒子在軍中毫無消息,我也擔心二兒子被徵召入伍,我花了五兩金葉,讓二兒子參加人蛇組織安排的偷渡,二兒子和二十幾人在湄公河畔苦等了五天,說好要接駁的小船根本沒有出現。忽然來了幾名越共武裝軍人,對他們開槍,一群人逃命離開。事後,再也找不到那個人蛇組織,想來是個騙局。
二兒子回到家,躲在房內悶了幾天。我記得是1975年4月底,某一天他和同學出門逛逛,突然天搖地動,四面八方都是轟炸聲,家裡的人很快就躲回家中,獨獨他沒有回家。到了將近宵禁時間,我擔心他的安危,決定與三兒子冒險到附近找找,出門轉了街角,一棟民宅被炸了一半,斷牆底有哀嚎聲,大家拉出來三個人,二兒子竟然在其中,我急忙回家騎三輪貨車送他們到醫院。
沿路有不少逃命的人,路旁有隨地丟棄的軍靴、軍服與武器,連火箭筒都倒豎在水溝旁,我們在一個路口被越共攔住,他們看到二兒子血流不止的右手掌,懷疑我們是亡命的南越共和軍,一再的盤問我們,甚至要逮捕我們,我眼看兒子滿臉蒼白,冷汗不止,就把外衣脫下來,告訴他們縫在衣領裡有片糖——就是把黃金打成的葉片│求他們讓我們活路。那幾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兵摸到片糖,心裡像吃了糖果一樣,揮手令我們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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