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首獎)胡神
二兒子犧牲了右手食指,這樣也許符合免服兵役的條件了,我想這樣也好。我從病房的窗戶看出去,看到路上幾個騎著單車的年輕人拿著一面紅底黃色的五星旗,我一時還沒有會意過來。隔天,我與二兒子從醫院要返家,馬路已塞滿人,緩緩駛來幾部軍用大卡車,載滿手持AK步槍的北越人民軍,我慌忙帶兒子逃進巷弄裡。
不久,驚天動地的戰車來了,戰車上有士兵豎直槍枝,把鋼盔戴在槍口上,還隨意的跨坐在戰車砲管上,他們大笑向路人揮手,與大卡車上的武裝越共士兵一起喊叫,我聽出他們的北越腔,問路人,果然這些都是從北方來的人民軍。
一群百姓露著燦爛的笑容,騎著腳踏車跟在戰車旁,陪著大聲喊叫。我帶著二兒子出來,上了小貨車,繞道往堤岸家騎去。快近堤岸時,路口那些越共少年兵正興高采烈揮動一面大旗,我一看又是紅底黃星旗,他們大喊:解放了,我們贏了。
那年是貓年。
我奔回家,大兒子呢?戰爭結束了,我兒子呢?
左右鄰居參戰的共和軍戰士們早已潛逃回家,據說他們把軍服與武器丟在遠處,只有身上被螞蝗與太陽咬傷、被槍彈與鋼片割裂的傷口一時無法痊癒,成為遮掩不住的證據。他們躲藏起來,惟恐越共與北越人民軍找上門來報復。
我好不容易打探到大兒子的同僚已潛回家中,就急急找那人打探大兒子的消息。那人起初支支吾吾,後來經不起我一再逼問,才說兒子幾週前已死於越共陷落區的俘虜營裡。
同僚攻下據點找到他的屍體時,他已死亡多日。
我又逼問他們發現大兒子屍體時的狀況。
還是不說的好。那人回。
讓我知道吧!我想知道他最後的日子是怎麼過的。
他的雙肩關節脫臼,餓死在水牢中。北越鼠常將俘虜雙手銬在背後,然後轉動雙臂到肩膀上方,直到肩關節脫臼,接著任憑俘虜在飢餓與疼痛中死亡│這是我兒子最後的日子,是我的無能害死他。鄰居有一位和他同齡的男生,家人花了錢,收買在碼頭工作的人,協助他潛入了香港的貨輪,成功偷渡到香港,從此遠離戰火。我這個渾蛋父親,竟然沒有為大兒子盤算未來,我真無用。
每每想到這,我就心痛,我寧願他死在亂槍中。
我實在不願意再提。
大兒子生前竟受到這樣的凌虐……他們若一槍打死他,我不會這麼恨,但是他們卻將他折磨到螻蟻不如,在劇痛中乞食,毫無尊嚴的死去。
這不是人的戰爭,而是獸的戰爭。我問到更多的事情,比如北越軍逮住俘虜,會活挖心臟或肝臟來烹煮,配酒吃了,南越軍也學起來這樣做,據傳吃過這個後,在未來遭遇肉搏戰時,會有神祕的力量可以震懾敵人。
大地之下處處有越共的地道,他們隨時從背後出現割斷你的脖子。
叢林野地埋的陷阱或地雷,隨時可以炸開你的腿和肚子。
無所不在的瘧疾。
軍人進入村落的屠殺。
這些在越南,都不是祕密。
范如意
爸,他們不相信你的話,他們不相信堤岸的事,他們不相信大哥死於戰場,他們甚至不相信有這場戰爭,他們活在我們的歷史之外,他們認為你在編故事。他們在找證據,證明你是敵人,就像戰爭結束後,越共在堤岸搜捕、拷問那些前越南共和國軍人一樣,爸,他們不相信你。
現在我知道了,我們的歷史只有我們聽得懂,只有我們相信,因為我們在自己的歷史中流下了血,犧牲了家人的生命。
怎麼辦?我只能不斷的飄來飄去,我連自己都無法固定下來,我要為你辯護,爸!我無法出聲,我用力吶喊,卻沒有喉嚨。
宛華姊妳在哪裡?妳到底在哪裡?我們遇到劫難了。媽媽……爸爸被拿槍的士兵押住了。我跟著他,一直沒有離開他。但是,我只能飄動,我無法固定。我的身體倒在船艙裡,我的頭顱被子彈打穿,我的肉體昏沉,我的魂魄從頭顱的洞口掙脫出來,飄在空中看著躺著的身體,我的後腦勺有一個食指粗的傷口,火藥燒了一小撮我的頭髮,一小圈的血痕,那只是一個小傷口啊!但是我的臉面,我的眼、鼻、嘴被那顆穿過的子彈鑽成一圈大洞了。
我要怎麼修補我的臉,我不能這樣死去啊!我可以忍受腹部和大腿的傷口,但是,我的臉被打碎成這樣我怎能忍受?
我的身旁躺著媽,她被砲彈擊中腹部,昏迷後不再醒了。我一直在她的耳旁低語,媽卻連魂魄都分離飄散了,失去了僅存的一絲靈魂。
宛華姊妳在哪裡?爸說也許妳在馬來西亞,或者泰國?或是菲律賓?也可能是印尼?或者妳回越南了?自妳海上失蹤後,爸一直在找妳,他說沒找到妳,他死不瞑目。在天馬農場時,爸去每一戶人家探聽妳的消息,連最不可能的印度華僑家,爸也跑去問人家,爸說或許他們路過香港難民營,妳剛好也在那裡,爸說只要有一絲機會就不放過,最大的機會在香港,那裡有十幾萬難民,一定有人知道妳的消息,說不定妳在那裡,妳一定還活著。對吧!姊。
妳還活著嗎?我們家毀了,妳永遠也見不到我了。妳也見不到媽了,或許也見不到三哥、四哥、弟弟還有兩個小姪兒,也許妳也將失去爸爸。
爸這幾年來,一直在愧疚中生活。他後悔當初選擇離開越南,他寧願被送到新經濟區去勞改,他寧願失去一切,他寧願沒有自由。若沒有上船,就不會丟失妳;若是那天他藏好妳,妳就不用上那批泰國海盜的船;若是大家跟那些泰國海盜拚了,就不會失去妳。
我們的家族命運為何如此艱辛,我們只想要平凡生活,一家人和樂的過日子,可是命運一再擺弄我們,將我們推向凶險。我懷念堤岸老家,我們一家人擠在一起生活,九口人,那時大哥才剛要讀中學,小弟才剛來到這世界,媽媽永遠揹著小弟在廚房裡忙進忙出,我以為我們會永遠這樣生活下去,我以為世界就是這樣。
世界不肯這樣下去,失去大哥時,我清楚我們家有了缺口,那時我以為老天只能這樣。誰知道,老天要奪走的更多更多。連我也被奪走了。
宛華姊妳在哪裡?妳知道爸遇到危險了嗎?
爸,你別害怕,我在你的頭頂守護著你,我不會讓那些軍人傷害你。
別怕。
范明章
求你們放過船上的人,我的孫子、孩子、妻子都在船上,他們受傷了,求你們救救他們,我一定坦白,我們沒有做犯法的事,從沒有,真的。
我如何到中國的?說來話長。
說到淪陷,不,應該說解放,還是陷落?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是,新政府要我們說解放,那就解放吧!解放這個詞多好笑,好像以前我們是被套著腳鐐手銬,現在被解開了,越共說「獨立、自由、幸福」燦爛的日子來了,他們控制堤岸,他們持槍到處走動,成了我們的長官,戰爭期間我們稱他們為「老鼠」,因為他們獐頭鼠目,白天躲地洞,晚上出來放槍突襲,就像是隻大老鼠。現在,AK步槍的槍管拉著這群老鼠從牆縫裡出來了;槍管伸進我們家客廳;槍管鼓動他們大聲質問恫嚇、大言不慚說他們抗美援越愛祖國;槍管帶他們進入臥室檢查;槍管興奮的翻找衣物;槍管帶他們上床翻躺一番,再帶到廚房餐桌上吃食一頓,臨走前順手拿走財物;槍管帶來一批又一批的老鼠,眼裡燒著火。他們後來打探到我大兒子曾當過共和軍,那槍管準星就著魔般的對準我和家人的頭顱,恫嚇說隨時要送我們去勞改。
這就是「解放」。
他們組了「臨時革命政府」來「革你命」,發起許多運動,我只記得有「剷除買辦資本家運動」,我和商會許多朋友都被按上「買辦資本家」,這樣就難以翻身了,工廠房舍一夕間被收歸國有。臨時政府也封閉所有銀行,將我們的存款凍結沒收,連銀行保管箱裡的美金與黃金,也全被沒收。那些是我與父親幾十年,賣命工作,費盡苦心累積的財富,他們竟用一紙命令,就全數收歸國有。在槍口下,我們別無選擇。接著,臨時政府又將出入口業者所有的貨物全數封倉,有的沒收,有的做做樣子用極低價來購買,我那些華人舊識從事貿易的,幾乎全部血本無歸。只要他們給你戴上「買辦資本家」的緊箍咒,任憑你有孫悟空翻雲覆雨的能耐,也成為一隻小螻蟻,沒辦法,我們的肉身無法對抗戰車與步槍。
我的心無日無夜的燒著,妻子不斷要我忍耐。我忍氣吞聲,對那群闖入家門的老鼠們送金葉、家電、腳踏車或是任何能送的東西,只求身家安全。堤岸那些曾在越南共和國擔任過公職、或者沾到美國的人,只要有一點資產,反應夠靈敏,早就逃命去了。我的叔叔戰時經營五金生意有成,某一晚被幾名持槍人員押走,幾天後資產被沒收,就再也沒見到他了。
你說我為何還不逃?我一家八口怎麼逃?何況我還有店舖,我怎麼能一夕全放下?
淪陷,不!解放,解放那年的九月,我們這些小螻蟻再被炸一次。那天一早官方緊急宣布戒嚴,同時把原南越舊幣作廢,新幣改為解放盾,南越人民限時四小時內,必須把手持的南越舊幣帶到國家銀行兌換成新幣,重點是:每戶強制僅能拿十萬元舊幣換成二百元解放盾,剩餘的舊幣一律填表寄庫保管│就是強制充公,不得私藏。我之前拚死拚活藏了一些錢……我承認……是有近千萬舊幣,我拿了十萬元去兌換新幣,再叫我太太拿去又送又買花掉了幾十萬,其餘的我要拿去繳庫,我太太不捨,死活藏下一袋舊幣。
幾天後,越共官員來坊裡搜查,有鄰居被搜出私藏舊幣,主人家夫妻兩人被士兵當場拷打,再被以「擾亂國家經濟罪」押走,留下幾個嗷嗷待哺的幼兒。我一看,這事非同小可,當天半夜,逼著太太把那袋舊幣交出來,她又跪又哭,捨不得僅有的最後一筆血汗錢化為烏有,我告訴她老命比這袋廢紙重要,總算逼出那袋舊幣。
我趁暗夜騎車載著三兒子夾緊這袋舊幣,直奔湄公河畔,兩人把袋子甩入河裡,逃命般離開現場。第一次,我害怕鈔票。隔天,我假裝若無其事的到湄公河畔,那河上載浮載沉了數十口麻袋,很像掙扎的人頭,從那麻袋嘴裡吐出許多舊紙鈔,隨水波晃盪。誰也想不到曾經攢得緊緊的鈔票,會成為水上飄的廢紙。
不久,糧食吃緊了,說是因為新政府以低價強購農民穀物,農民不願再種植,大家就僅有木薯可食用,物價也飆漲了一、二十倍,我六個兒女又正逢發育,食量奇大,就算我還藏一些金葉能往黑市換糧,還是把褲袋越勒越緊。
新政府要我們每天都要參加街坊鄰里會議,要歌頌共產黨與胡志明,攻擊美帝國主義與舊政權,還要批鬥自己一番,孩子們學校的課程也都是如此,白白浪費他們讀書的大好時光。
雖然我在吳廷琰時期已入越籍,但是我華人的血統是逃不掉的,情勢對我越來越不利,已經不逃不行。這時逃亡潮已經捲起來,我能逃到哪裡?呃!不是我,是我們一家人。想來想去,我決定先將二兒子送出去,一來為我們范家留下命脈,二來,他英文好,寄望他先出去探路。
有一天,我在街上遇到我的堂弟,我們少年時在穗城華語中學一起讀書,常一起上下學,曾是無話不聊的兄弟。他熱情的拉著我到他辦公的地方去喝茶,其實是去炫耀,裡頭的人對他必恭必敬,原來他是什麼「華埠人民革命委員會組長」,好大的官,他強調那是戰時以鮮血與傷疤換來的獎賞,他誇口自己戰時是南解組織下的華僑武裝革命隊成員,這不是我心中的「老鼠」嗎?就是潛藏在我們周圍的華人老鼠,現在老鼠激昂的把口沫噴到我的臉頰上,宣稱當年為了反抗美帝殖民和無產階級革命,他曾與南越軍交火三天三夜,受了槍傷,為人民、為越南,鮮血流入這片土地。他還曾主導堤岸華人對吳廷琰政府罷工、罷市的運動,當吳廷琰宣布華人歸化令時,他帶領華人媽媽衝入中華民國大使館,搗毀辦公桌椅。而他最大的戰功就是暗殺與越共理念不同的華人報社經理、編輯或主筆。
「兄弟,抗美救國已經勝利,也該讓你分享果實。以後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就來找我。」臨別前,他熱情的勾緊我的肩膀。
我帶著微熱的臉頰離開,幾日的輾轉思量後,我再次造訪他。我誇獎他是范姓家族的光榮,在堤岸,他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英雄,我的子女都以他為榮,為了表達對他的尊敬,我贈送了布匹。之後,我連續數日造訪,藉著八塊糖片(八兩金葉)的力量,請托他協助我二兒子偷渡。他嘴巴說很樂意為人民服務,雙手還是掂了一下糖片的重量。就這樣,我二兒子終能冒險渡海到香港,後來被美國收容。
倒是堂弟屁股還沒有坐暖,就被捲入鬥爭,他也成了縮頭烏龜,從此消失在官場。不管怎麼說,他還是有情有義的兄弟,沒有他的協助,我的二兒子怎能安全到香港?(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