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首獎)胡神
黃玉花
長官。我不是什麼敵人,間諜也不是,我是守法的人,我從不做壞事。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女人,我跪你們……好,我一定坦白。我叫黃玉花,船上還有我爸爸、大哥、大嫂、二哥和侄女,他們受傷了,求你們救救他們,我大嫂的肚子裡還有寶寶,你們只要看到肚子鼓個大球的人,就是我大嫂,求你們放過她,沒有人會叫一個肚子那麼大的女人,來冒險做間諜。我們只是要到香港,我們以為一日夜的航程就能到香港了,我們被霧困住了,求你們原諒我們,求你們。
中國人不打中國人,求你們放過我們,求你們放過大嫂肚子裡的寶寶,求你們了。
我們今天會流落到這裡,是被逼到。真的,請你們相信我。
我是高平人,老家離高平城區還要十公里,你不知道高平?是北越最北邊的城市,我爸說這裡幾百年前被中國統治了很久,所以家鄉的廟還寫中國字。我們那裡往北方三、四十公里就中越邊界,我們家靠山耕種討生活,那裡有許多獨立小山立著,那山沒有相同的臉;那河流繞著小山彎,也沒有一處同樣的腰身。我們都說那裡是人間桃花源。
我1954年生,那年,胡志明帶領的越南共產黨在奠邊府那裡打敗法國人,法國承認我們獨立,我們的國土那時像一隻要飛上天的龍,可是南方被美帝收買了,南北分裂,龍身被切斷了,龍頭和龍尾打了起來,到了我二十一歲時,戰爭才結束,我們北方勝利。
我爸說,從他有記憶以來,這塊土地一直是被法國、日本叼著的肉,沒拿棍棒打爛他們的牙,他們怎麼會鬆口。法國人、日本人都不是我們的對手,美國人和南方人哪是我們的對手?小時候我在地下坑道裡讀書時,每次美國轟炸機來炸我們,老師就罵南方是腐敗的美帝資本主義走狗,那裡的美帝和高官剝削人民,人民窮到吃樹根,我們要統一民族,解放被殖民的南方人民,實踐社會主義的理想。後來解放了,我沒到南方,到過南方的同學回來偷偷說,南方像是一塊肥滋滋的豬蹄,卻有點腐爛。北方像一塊乾肉,沒有爛,才有力量完成民族的統一。
以前胡志明總理講過什麼「越中情誼深,同志加兄弟」,可見中越本來有很好的感情。在抗美救國戰爭時,中國派來二、三十萬軍人助陣,那時我們華人在越南走路有風。我去讀中華小學與中學,是河內的華僑學校,我大哥、二哥也是中華學校畢業,我們華人重視讀書,雖然家窮,但是爸爸要我們認識中國字、中國文化、歷史,這些都要到中華學校讀書才學得到。
其實我在河內沒有讀到多少書,就回高平了。在河內最後幾年都在躲空襲,美軍B-52轟炸機的雷鳴聲能把人心撕裂,到現在,我還痛恨美帝國。那炸彈若落在一公里外,能搖天震地,能勾走人一半魂魄;若是落在半公里內,會將許多建物震倒,能活埋人命;若落在十公尺內,人身血肉瞬間蒸發,常常只剩斷肢殘髮,連魂魄都被嚇得烏有,寧願直接入地獄投胎,也不敢在附近流連。爆炸後許多被燙裂蒸熟的傷者,會用最後一口氣求周圍的人幫他們了斷生命,免去這無盡的折磨。美軍曾一日空襲河內五十次,我常被爆炸聲震得魂飛魄散,身在哪裡都不清不楚,還會失去胃口和睡覺的慾望。都快過二十年了,到現在我還是常常做空襲的噩夢。
我回到高平後,有一段時間覺得鄉下死寂無聲,原來我的耳膜早被震破了。那時鄉下來了很多疏散逃命的都市人,也出現不少陌生的中國人,看來不是來修鐵路、公路的,也不是來協助打仗的,也不像游民或是農人,就只是無所事事的亂晃,大家覺得奇怪。有人傳言說是中國士兵喬裝的平民,是中國派來打探消息的,據說越南這邊也派一些士兵假扮成生意人越過邊界到中國去打探情報,兩邊不是兄弟嗎?怎麼互相提防了?大家這時都在注意河內、海防哪裡被炸了,或是人民軍打到南方哪裡了,反而不太在意這些陌生人。那時我父親曾帶我們返回中國廣西探親掃墓,只要去申請一張華僑探親之類的證明書就可以過邊界了。
後來也不知怎麼中國與越南就起衝突了,世界好複雜,昨天的朋友變今天的敵人。有人說北方的中國自古以中央之國自居,自以為是世界的中心,越南以前長期當中國的小弟,中國自然看不起越南,越南人心裡多少有些疙瘩;加上中國與越南邊境達上千公里,常有領土糾紛;中國一直想當中南半島的老大哥,越南和蘇聯太好了,中國就不高興了。後來越南統一全國,強大了,自然不再容忍中國,兩強相碰,我們華人也遭殃了。
解放後,高平省城內的人,都以身為越南社會主義共和國的人民為榮│這是統一後,我們新的國名│我也是如此,但不知道為何走在街上,卻會聽到有人在背後罵我。我起初也不以為意,後來,我的親戚才提醒我,他們罵華人說是放高利貸的人;說河內、海防的華人有錢,就是放高利貸來的;南方的華人更是資本主義走狗│不止這樣,早在法國殖民統治時,華人與法國人就一起剝削越南人民。
原來新政府開始鬥爭華人,二哥倒霉了,他是河內某家印刷廠的老員工,解放戰爭時,他不怕美軍轟炸,護廠有功,工廠遷往地下坑道時,他也立下大功,因而被選為勞動楷模。現在卻忽然被解職,廠長出示公文,表示政府發佈命令,限制華人從事印刷、無線電這些行業。二哥只能離開,他氣憤難消,返家回集體農場務農,偏偏遇到旱災和水災,農場欠收,農場長官便要二哥揹績效不佳的黑鍋,讓二哥深受打擊。這時原本在官方工廠任職的大哥,也遭到降職處份,他已是十餘年的員工,官方竟然這樣對他,不止他,他的華人好朋友一樣被解職或降職。
我們變成人家的眼中釘,我家的口糧配給還被減了兩成。
大哥回家時大罵:現在華人被視為「階級敵人」、「反革命」份子了。
這時越南軍隊與公安開始驅逐高平、河宣、萊州、老街這些邊境的華人,一路趕入中國,說要淨化邊境;可是河內、海防等地的華人又湧到北境來,要進入中國,據說友誼關每天都有數百名華人在關外等待進入中國。有一次,越南動員武裝軍警開槍驅趕關口南邊的華僑,造成數人死亡。這事情鬧得很大,在我們華人間傳開了。
我哥說外面傳言越南、中國可能開戰,到時,我們華人的處境會更困難。父親聽了不以為然,說我們是烈士家庭,他與叔叔都參加過對法國的戰爭,叔叔還為國捐驅,而且,越中本是同家,胡總理早說過「同志加兄弟」,幾年前中國還派了幾十萬大軍來協助抗美救國戰爭,越軍的武器、裝備、糧食也大都是中國援助的,這種兄弟情誼,怎麼可能生變?
大哥與二哥都以自身工作生變為例子,反駁父親,父親卻認為這全因工廠、農場裡的長官昏庸無能,和越中的感情沒有關係。
大約七、八年前,中國軍隊突然殺進越南,越南共產黨幹部說這是侵略,中國這邊說是「對越自衛反擊戰」,說是因為越南欺侮華人、還侵入柬埔塞,那柬埔塞是中國的盟友,所以中國仗義相助。我不知道哪邊有道理,我們百姓能說什麼?可是,中國開戰,我們留在越南的華人倒霉了。
中國解放軍翻山越嶺,連坦克大砲都長翅膀一樣穿越高山,出現在高平城外時,大家都嚇了一跳,原本的越南主力軍隊據說正在柬埔塞打仗,只剩一些地方部隊和民兵能應戰,越南不論正規軍或民兵就會打游擊戰,遭遇中國軍就做烏鴉散,藏起武器,換回百姓衣服,等到解放軍一轉身,就出來放幾槍,打得解放軍措手不及,大家說這是游擊戰,是北越軍打爛的戰法。那中國解放軍一來對地形、地物不熟,又被這些老弱婦孺糊瞎了眼,可說吃盡了苦頭。
後來中國軍學壞了,開始無差別攻擊,見到稍有嫌疑的人一律射殺、屋舍建物一律亂炸,這一來許多無辜人民的生命與財產受到傷害,越南人都非常憤慨,對中國軍恨之入骨,雙方的攻擊就更猛烈。
那時我與家人早逃到山上叢林裡躲避戰火,有一天我與父親下山挖些番藷、玉米回山上食用,兩人一進到家裡客廳,就被幾把步槍抵住背脊。
「別開槍。」我用越語大叫,舉高雙手。
「饒命。」父親也大叫,舉高雙手。
「我們是百姓,我們不是民兵。」我接著喊。這時我瞄到一位很年輕的軍人,看他高大有肉的身材,我就猜是中國軍人,我馬上用華語說:「我是廣西梧州人。」
這句話很像密碼一樣,打開了對方的心,他們微微收回了槍枝。
其中一名軍人走到我家供桌的神主牌前望了望,回頭問我爸:「廣西人?」
「對!廣西,我的祖先是中國人,我會中國字,講中國話。我家神主牌還拜中國祖先。」我父親用華語嘩啦啦的講一大串:「我們也拜關聖大帝,我還和家人一起從友誼關回廣西梧州掃墓。」
「你們有中國的身分證嗎?」
父親搖頭:「我們種田人,沒離開過鄉下,不是生意人,沒用到什麼證明,中國的身分證在十幾年前被大水泡壞了,你可以去看神主牌,我祖先在清朝當過官,民國革命時躲戰亂,才從廣西搬過來的。那時這裡土地大人口少,耕地不少,沒有人管我們是什麼人,我們就這樣留下來了。」
我父親撒謊,我們沒有中國身分證,是沒有,但我們真的流中國人的血,純的。
原本在外頭的一名解放軍長官進客廳,走到神龕前看神主牌,點點頭:「你們歷代祖先都還寫得很清楚,你祖父叫什麼名字?」
「黃南華。」父親答。
你父親呢?
「黃忠義。」
中國軍人收回槍,要我們坐回椅子上。這時他們走到我們正面:「我們不會炸你家,你們坦白說,村裡有沒有躲藏越南軍隊,坦白說。」
我搖頭。
「別裝傻,民兵都躲在哪裡?」那位解放軍長官動怒,瞪著我。
父親馬上回:「有民兵,每個村落都有民兵,我們村裡的民兵班長也是華人,是我宗親,我去找他來見你們,只要村裡民兵都不放槍,你們也不要殺我們,我們村裡平安,你們也不用防我們。」
那名長官點了點頭,說:「好。你女兒被押在這裡,你去把民兵班長找來。」
父親跑去找村裡的民兵班長,兩名中國解放軍看住我,其他的解放軍就躲到暗處了。
兩名解放軍就和我隨意的聊天,他們說我的中國話講得真好,還問我會寫中國字嗎?越南到底是怎樣的民族?民兵都怎麼訓練?越戰時怎麼躲避美軍的轟炸?四周的山巒、溪谷是怎樣的地形?還有我對越南正規軍的了解。
我把我知道的一五一十的告訴他們。
爸爸終於找來了民兵班長,原來是我堂叔。他們就和解放軍窸窸窣窣的低語了一番。
事後,我們村落真的沒有再挨炮擊和槍擊。我們隔壁東邊的村子沒這麼幸運,他們的民兵隊伏擊解放軍,殺死了一名解放軍,整個村子被炮擊報復,死了幾個人。
我們都很感謝堂叔保護了我們的身家財產,我們百姓圖什麼?就是求個平安,就是平安,其他的,我們不敢奢求。但是,我們想求個平安,卻沒那麼簡單。
沒那麼簡單。(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