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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首獎)胡神

發布日期:
作者: 姜天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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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漂流
范明章
長官,我們是亂世的一顆小卒。不得不逃離自己的故鄉。我們沒有要和任何人為敵。
我來講我怎麼離開越南的。
某一天,一位偷渡組織的蛇頭找上門,這人是信得過的同鄉華人,他說華埠離開的人已經成千上萬,越南的海岸線有千餘公里,官方捉不到逃離的人,只要付錢就能離開。他說他們會打點公安,坐船到公海根本不成問題,他游說我先將兒子送出去,不管到馬來西亞、香港、泰國、印尼、菲律賓等國都有聯合國的難民營,到那裡再申請到美國找我家老二依親。
這人說中了我的心裡,當晚我和妻子討論,她幾近歇斯底里的反對,說什麼誰知道老二在美國過得好嗎?他們在美國人的土地上怎麼生活?不會流浪街頭?不被白人欺侮?我們在這裡還有一點資產,還有一處擋風遮雨的地方,難道留在堤岸生活的都不是人?
我說現在越南和柬埔寨的關係很緊張,傳言戰爭要打起來了,三兒子已滿十八歲,入伍在即,他的同學已經有人被徵調入伍;四兒子也將十七歲,在學校整天搞檢討鬥爭,根本浪費年輕的生命,難道我們要眼睜睜的看著他們上戰場,重演老大的命運?
妻子不願再和我討論,就這樣不了了之。
大概是一九七八年左右,越南軍隊攻陷柬埔寨金邊,甚至打入人家的洞里湖區域,這事情我很關心,因為家中有男孩子啊!國內許多入伍新兵甫受完訓就送往戰區,這些少年兵如何適應柬埔寨的叢林和沼澤,還要慘烈的戰鬥?
不久,傳來三兒子的一位學長戰死在金邊的消息,妻子才驚醒:年輕人要從戰火中脫身的日子遙遙無期。她的立場開始鬆動,但不管如何,她堅持要全家一起離開。
這兩年一下子旱災一下子水災,農民本來就懶於耕作再加上農作物欠收,原本是大米倉的越南竟然鬧飢荒,真不敢想像。越共政府只管加強反奸商、打資產這些鬥爭運動,我的布匹店舖全被清算大隊沒收了,我奔走請託華埠大老,大家勸我保命為上,反正已經有五千家零售商店舖遭到沒收,我算不上是最慘的,要是再多說話被送到新經濟區去墾荒就更慘。唉!事到如今,只能求平安保命,財產已經不重要了。幸虧我郊外還有一間破屋能讓擠進全家,不致流落街頭。
不久,越共與中國在北方邊界開戰,死傷數以萬計,街坊組織開會時,長官大力批評中國,我已感受到華人處境艱難,就像書裡寫的「命懸一線」了。
我找到負責與官方合作的蛇頭,他喊價每人十兩黃金起價,保證是官方認可的公開偷渡——你說這荒謬不荒謬,竟有政府幹這種事,公開用大貨船「輸出」人民,把人民丟給外國,藉以賺取佣金——從頭頓港出海時還有公安護送到公海,以馬來西亞或印尼的難民營為目的。算算我家要七十兩黃金,實在負擔不起。我要求打八折優待,怎奈那蛇頭說這是官方主導的公開偷渡,搶著要的人太多,打折扣根本不用談。我猶豫了幾天,再遇見那蛇頭時,說這船已經擠了近千人,不能再擠人了,等待下艘船吧!
你們一定不相信這樣的價錢大家還搶著上船,這時堤岸華人最常聽到的耳語:「電線桿會走路的話,也要偷渡出去。」這並非虛言,我多方打聽,每天到觀音廟附近走動,好不容易打聽到有蛇頭以六兩黃金攬客,分頭尾繳款,保證能疏通官員、公安,漁船是近四十米的大鐵船。
我回家與妻子討論,妻子毫不考慮拿出私藏的十幾兩黃金,要我馬上去繳訂金。唉!妻子已經覺悟,這裡留不下我們了。原來妻舅全家被送「新經濟區」墾荒,妻舅僅僅兩個月得了瘧疾,死前不肯瞑目,囑咐家人要離開越南。妻子大受刺激;同時,鄰居又有一位年輕人被送往柬埔寨戰場,那對父母每日祈禱戰事快點結束,前線傳來的消息卻說,越軍誓言要吞下整個柬埔寨才會罷休,這不是和當初南北越互相要吞下對方一樣嗎?這場戰爭沒有三、五載是不會有結果的。再不快逃,難道要我家男孩都步上老大命運?
要論我的兒女,老四、老五最聰明,自小成績都佔鰲頭,曾參加堤岸地區的華詩競賽雙雙得名,在堤岸地區小有名氣。老四斯文秀氣,是塊讀書的料,他要是能接下我的生意,一定飛黃騰達,平時我也沒叫他殺過雞或是做過粗重工作,要他上戰場,真不敢想像。老五宛華雖是女生,華語、英語與越語都學得有模有樣,那時十五、六歲,已經能協助整理布匹店裡的帳目,若是她生在太平時期,以她的資質,一定有一番成就,可惜老天無眼。
我把家裡的機車、腳踏車、電鍋、縫紉機、桌椅這些能賣的都賣了,再到黑市去換成金葉,由妻子縫入每個人的衣服內裡。偷渡的事,不能讓街坊的任何人知道,尤其是街坊組織,裡面不少共產黨的細胞,來一個檢舉,說不定我被送勞改營就慘了。為了要假扮漁民出海,我們先偷偷把皮膚曬黑,忍到一九七九年四月底,唉!八年前的事,還好像才昨天呢!家人穿著灰暗老舊衣服,裝成陌生人分批坐車到美拖市,再搭接駁船上湄公河上的大漁船,一上船就被趕下船底暗艙。
有一對夫妻,帶著兩、三歲左右的小男孩,船工塞了一顆安眠藥,要那小孩吞下,那丈夫本有怨言,船工說難道孩子哭喊出聲時要搯死他?那丈夫只好要孩子吞下安眠藥。因為先來的人已經塞滿了好艙位,我們後到的四、五十人被趕入充滿柴油味的庫艙裡,貼著柴油桶,一層一層的擠,我呼吸時胸膛都要用力撐開。
漁船趁著漲潮往海上開,熬到半夜,暗倉裡的人總算可以輪流上甲板透一口氣,經過第一個檢查哨時,蛇頭打了招呼,公安跳上船來押陣,船往下游開,到了一處漥灣,公安吆喝幾聲,船靠岸,岸上一群人冒出頭來,一長條木板橫上船舷,公安要他們上船來,船長抗議人太多了,公安掏出槍來,只管叫這一群人上船,原來這是公安收錢放人上船。現在所有艙房、甲板、走道都擠滿人。之後又靠了幾次岸,又有公安塞人上來,也補給了柴油、淡水、乾糧與沙葛(豆薯)。這艘漁船被塞撐了,每人僅僅勉強有一塊立足的地方。馬達被這麼多人與物資壓得每隔二、三十公尺,就要大顫打嗝一番。
這不是在載人,是載豬鴨畜牲。尤其出海前,公安離開了,船工說還要經過邊防哨,被逮住的話,全船要送牢房,因此除了幾名青年留在甲板上裝成船工,其餘的人被船工像壓榨菜一樣的壓進暗艙,簡直是活埋。這之前幾名船工摺起一件大毛毯,壓住船尾排氣管,以降低馬達聲,避免引起邊防哨的注意,那燃燒柴油的廢氣就在暗艙裡流竄,悶著排不出去,我們在裡面被熏得滿眼淚水、呼吸困難,又不敢出聲。只聽到船長與操舵船工緊張的聲音,我昏昏沉沉的在廢氣中幾乎窒息,不斷嘔吐,頭髮也沾滿了別人的嘔吐物。
等到我們獲准上甲板,我只剩爬上甲板的力氣。
船到了外海,大浪比漁船還高出兩、三樓高,漁船被大浪一拳一拳的擊中肚腹,有幾拳幾乎要把漁船擊翻了,我吐到胃壁結成一團,再也無汁無水可吐了,勉強喝了幾口水,撐下來。家人也吐到臉色蒼白,大家倚在船舷上回首望向越南,那裡已經茫茫一片,越南雨季的大雨追了上來,不讓我最後回望故鄉——那是我雙親與大兒子的埋骨之地,曾是美麗的魚米之鄉,我曾擁有土地、店舖與上千萬的舊幣,而今,我全都「吐」回去了。
范如意
爸,我們在船上跪拜了那麼久,他們還是沒放過我們,我們求了觀音菩薩也沒有幫助我們,我們上輩子做了什麼壞事,要受到這樣的報應?
這些人不相信你,他們懷疑你說的每一句話。他們認為闖入的人只有死路一條。但是大海和沙灘都沒有畫一條線,標示這是他們的領土,他們憑什麼殺我們。難道有槍就能編造殺人的理由?
我滴了一滴眼淚在那軍官的手上,我在他的耳畔發出聲音,我不斷的說:我爸講的是真的,是真的啊!我求他放過你。但是,他沒有反應,他只是摸了摸耳朵,轉頭向我看了看,他不知道我向他訴冤。我飄向那較年輕的軍官耳畔繼續喊:我爸說的是真的,我們華語學校老師說過,西貢堤岸有將近百萬的華人,你若到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第十和第十一郡,滿街都是華人,我們華語中學,全校都是華人,講華語,有人連越南語都不太會講。我們是從越南逃難來的華人,不是你想的那種敵人。我們只求有一個家,讓我們一家團圓吃飯,我們只想要這樣過日子。
我用力的發出聲音來,那軍官沒有反應。他也聽不到我的聲音,見不到我的人,我很無奈。難道我只能這樣飄來飄去,看著爸爸你被逼問?
爸,你知道四哥已經倒在沙灘上嗎?媽媽帶著她最疼愛的兩個孫子和三哥、七弟倒在艙裡,我倒在甲板上,我們的血用力找到了彼此,我們的血團圓了。可是,我們的魂魄被海風打散了,我們都費力想要守住自己的肉體,卻還是被海風貫穿解離。我的魂魄被撕裂,每一絲都疼痛難耐,已經無法再結成一團,我費力拉住這幾絲游魂,拚了全力才找到你。爸,我們范家,將永遠分崩離析了。
我的身旁,倒了一位陌生的大姊,她死抱著肚子,她被一顆炮彈穿過,那顆炮彈本會穿到你的胸膛,因為她的阻擋,那彈片偏了,擦過你手臂。她的魄魂有鋼鐵的意志,緊緊纏著肚腹,不讓海風吹散。
持槍的軍人走到這大姊身旁,用手電筒照著大姊的雙手,另一名軍人用顫抖的手,輕輕翻開大姊抱著肚腹的手,哀嘆一聲:「這婦人——」
另一個軍人也叫了一聲:「她——」
好像怕被世界聽到,軍人用很輕的聲音說:「她有身孕。」
另一位軍人嘴巴張得開開的,又用光照了一下大姊的腹部:「這母親和胎兒。阿彌陀佛。死了。」
那大姊的魂魄崩裂了,被海風乘勢扯碎了大半,一絲絲的游魂飄入黑暗的空中。
完了,我發出嘆息。
那大姊一絲絲的游魂竟逆著強風緩緩的聚集回來,又結成一團,死命護著腹內的胎兒。這一定是母親才有的力量。
我們的肉體都被抬到沙灘上,持槍的軍人一個一個檢查,他們蹲下身來,按壓頸動脈,當他們按了你的脈搏後,驚聲說:「這人還有脈搏。」他們喊來了人抬走你。
我追著你,我要守護你。
風一直穿破我,我一再被撕開又回來,我費盡全力結成一團,雖然我已經透明,但是我的心思還有力量。
我要保護你。爸。你要讓他們相信你,這是你活命的機會。我要一直對軍官喊,直到他們聽到我的聲音:我爸說的是真的,真的。我們不是敵人。
范明章
當初蛇頭告訴我,往北的路線會到中國、香港或臺灣,這路線風浪特別大,又遙遠,適合北方逃難的船民;往東到菲律賓,荒島多,很容易觸礁擱淺,也不是最好的選擇;往西南或南逃,幸運的話,四、五天可以登陸馬來西亞、印尼、泰國或新加坡,機會較大。講起來不難,船下了汪洋大海,跑得氣喘吁吁,露出它的面目後,我才覺得受騙,當初蛇頭說有四十來米的大鐵船,原來是一艘勉強三十米的老漁船,加上塞滿了人,心中不免生出許多疑慮。
雨越下越大,我們一家人擠在機艙旁,伸手撐一片薄塑膠布,根本無法擋住那掃來的狂雨與巨浪。五女兒宛華不停的按摩我的背脊,讓我稍微不那麼難受。
宛華從小就嬰兒肥,白嫩的皮膚,配上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就像個洋娃娃,我記得她小時每日清晨,我一起床,她已倚在圍欄,伸開雙手微笑著討抱。我一抱起她,她就伸手來捏我的臉頰,爸—爸—的撒嬌,等到我要外出,不得不放開她,她會微笑的揮手再見。我晚上一進家門,她馬上又爸爸的叫起來。
妻子總是說,她是最討我歡心的孩子。我說宛華不只會討我歡心,連學校的老師都說這孩子聰慧惹人愛。
他們現在本是應該接受教育、享受青春的黃金歲月,卻被戰爭和鬥爭荒廢,在這無邊的黑暗海上隨浪濤浮沉,我不禁對眼前的孩子們感到愧疚。入夜後,大海沒有一絲星月的亮光,更顯得無邊無際,不知何時能登陸,就算能登陸難民營,還要有國家肯永久收容,到了收容國,能不挨餓受凍嗎?雖說老二已在美國落地生根,但他自身難保,能幫助我們多少?我尤其擔心五女兒宛華和六女兒如意,她們的命運本不該與三個兒子綁在一起,她們沒有兵役的問題,應該留在越南,也許生活會艱難,但還有一處遮風擋雨的地方。我與妻子竟然因為不捨,將她們帶到海上來。
後來天氣放晴,我們在甲板上被陽光咬得汗流不止;船艙裡的人也抱怨悶熱難耐。兩百多張喉嚨像無底洞,一下就把塑膠桶裡的水喝光了,船工揭開水艙的水時,才驚覺我們的水不夠,開始強制分配用水。很快我們就渴到嘴唇乾裂,只求能來一陣大雨解渴,偏偏晴空萬里,大家只能希望趕快看到陸地。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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