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首獎)胡神
我們找到領航員,是一個乾瘦、發育不良的少年,他一雙眼睛被太陽烤得萎縮了,大家向他請教船隻的所在位置,他支支吾吾了很久,在我們的逼問下,才坦言自己僅在湄公河畔當過一年船工,臨時被請到這船來工作,他對於湄公河的暗礁很熟,卻從未出過大海。他說從太陽與指南針的方向判斷,我們往西南的方向是不會錯的。
「那船長有到過公海嗎?」大夥追問。
少年閃避我們的問題,不敢多談。後來,船上有乘客說了,這船長本是碼頭生意人,看上偷渡這門生意好賺,買了這艘船,買了執照,買了幾個船工,利用這趟行程,他也要偷渡出去。嚴格說起來,他不是船長,是船主。
不愧是華人本色,連偷渡都要賺上一筆。
那麼船員中誰開過船?大家追問船主,他拍胸脯保證船上大副有多年海上航行經驗,只要他與大副在,這趟行程絕對沒問題。
我們都已經上了船,出了海,能不信他嗎?
隔天我還來不及睜開眼,就被歡呼聲吵醒,因為西天海平面上,橫躺著粗眉般的一道地平線,大副宣布,我們已靠近馬來西亞半島東側。大家歡呼不已,馬達似乎也情緒高昂的生猛大轉,拖著船隻奮力往地平線衝去。不久,一艘巨艦從陸地方向駛來,大副用望眼鏡觀望後,說是馬來西亞軍艦,一定是來接我們的。
船上所有人都登上甲板,不停的向軍艦方向揮手,有人揮動衣服,有人不斷的跳躍,更有人圈起雙手,不斷嘶喊,大家都忘了自己乾渴的喉嚨,急切的要軍艦上的人看到我們。
「還很遠,」我妻子也興奮喊叫:「他們看得到我們嗎?」
「他們有望眼鏡,看得到。」三兒子大聲接話。
看著軍艦越來越近,我終於可以放下心中的石頭了。
軍艦舷側的MALAYSIA字母已經隱約能辨,艦上炮管歷歷在目。等到看到軍艦上人員的臉孔時,我們更費勁的喊叫和揮舞衣服。
軍艦的炮管和機槍緩緩的移動著對準我們,上面的軍人也對我們舉槍瞄準,這讓我不由自主的想要閃躲,大家卻還是興奮的揮手。忽然像鞭炮般的槍聲響起,子彈飛過我們的上空,在我們漁船後方十幾尺的地方跳起密密水花,子彈甚至打在船艙和眺望台上,大家急忙趴著。軍艦傳來廣播,先是越南語、英語,接著是華語,要我們轉彎離開。
我們大喊解釋,說我們是逃難的船民,船上沒有武裝。船長也用擴音器向軍艦說明,還幾個年輕人爬上桅桿,揮動白衣服。
我們的船沒有轉彎,往前靠近軍艦,子彈不斷達達打在駕駛艙上,有幾顆流彈幾乎要打傷人了。
「非法,離開!非法,離開!」軍艦上的人以越南語、華語和英語不斷催促我們。那槍彈越來越近船身,越來越密,不斷傳來跳彈的鏗鏗聲,駕駛艙被打出幾團蜂窩,船上有人慘叫哀嚎,有人嘶喊「會中彈」。
我們的船終於轉了大彎,駛離軍艦相反的方向。船長還不斷的用越南語解釋,說我們是逃難的船民。
那艘軍艦尾隨著我們,不停的對我們開火,我們的船只能往外海駛開,一直到入夜,那軍艦才消失在黑暗中。
船上氣氛低迷,馬達也無力的呻吟,大家搞不懂為何馬來西亞的海軍要驅逐我們,他們沿岸不是有難民營?記得出發時蛇頭說過,馬來西亞收容的難民最多,難民營也最多,沿岸的比東島、丁加奴、登加島都有難民營,既然有難民營,為何不讓我們登陸呢?這是馬國海軍的個別行為,還是馬國的國家政策?大家憂心忡忡,不知何去何從,有人主張繼續往西南或南方繼續尋找馬國靠岸地點,再賭一次,也可能進入印尼海域,會有不同結果;有人主張往東,到更遠的菲律賓;大副主張往西北,試試登陸泰國,理由是船上的飲水已經不足,泰國的距離最近。
整晚大家都在張望西方馬來半島的方向,不甘就這樣放棄登陸的機會。這一晚無星無月,大海特別陰沉。半夜時,我被喧嘩聲吵醒,藉著幾絲海天微光,我看到漁船右舷外,一艘小漁船上的一名瘦乾男子,舉槍對準我們,大聲以越南語要我們停船,我本能趴下,還來不及回神,左舷處卻不知何時已摸上來幾名男子了,他們持著槍與長刀,押住舷邊的幾名婦孺當人質。
原來,我們左右側和後方,都被小漁船緊緊夾著了。
這些可惡的泰國海盜,他們控制了船長室,將我們的漁船停了下來。他們從小漁船上又陸續跳上來,幾名持槍的男子,竄上船艏甲板,對空開了一槍,要我們全都蹲下。
兩側舷邊又上來幾名持刀的人,將看到的女人押到左舷,我來不及遮擋住身旁的宛華,她已被拉住,我大喊:「她只是孩子!」一名男子一腳踹在我的臉上,做勢揮刀要劈我,我本能縮脖子,還是不斷用越語和華語喊:「她是孩子。」
宛華被拉到左舷,推著跳下左側的漁船,那漁船上被押了十幾名女孩了。宛華抬頭對了我一眼,她那充滿惶恐的眼神,這八年來一直跟著我,尤其在我夜半驚醒時,就會出現這雙眼,宛華在責備我嗎?為何我要帶她走上這一條路?為何身為父親的我不能保護她。
六女如意雖然僅比宛華小一歲,但是她發育較慢,個頭也小,留了短髮,加上皮膚黑,看來就像小男生,她躲在老三和老四身後,躲過這一劫。
泰國海盜將我們分批趕上他們的另兩艘漁船,分散我們,再一一搜索身體與包袱,我衣褲內裡的縫線被割開,裡面的金葉被搜走了,等到我回到船上甲板,看到我們所有的包袱被割開,裡面的衣物凌亂的散披各處,有強盜在船艙內胡敲亂砍│這些都不是我最痛恨的,我最痛恨的是入夜後,這些畜牲竟然輪流跳到那艘押著女人的漁船,開始他們的獸行,我聽著那些哀嚎聲,我……。
破曉時,女人們攀著繩梯爬上我們的漁船,我聽到船上有男人咒罵她們丟臉,別回來,一個爬到一半的女人突然停下手腳。我大喊:「上來,妳們沒錯。」我再喊了一次,那女人才又爬上來。我氣那些罵女人的男人,他們竟然將自己的挫敗、懦弱嫁禍給女人,包括我的宛華。
我在舷邊望著攀爬繩梯上來的女人,尋找宛華。突然那幾艘賊船開動了,湧起的浪花將我們的漁船顛得晃盪不已,幾名還在繩梯上的女人被甩得慘叫,幸虧都抓牢繩梯。
宛華沒上船就被帶走了。宛華妳在哪裡?我永遠不會原諒這批強盜,我每次遇到泰國人就憤怒難消,我也痛恨我自己,我不該帶女兒走上這條路,我不該放下宛華,我恨我自己,我是個無用的父親,我無用。
黃玉花
我們選擇和中國軍隊合作,只是為了眼前的生存,我們沒法猜測未來會發生什麼事。解放軍撤軍回中國時,把越南官方倉庫裡的米麥,通通帶走了,說那本來就是他們援助越南的物資,還把路上看到的牛隻都殺了,沿路埋下地雷,還炸毀橋樑、公路以及水泥建物。
等到越南軍隊回來,看到路旁腐臭的屍體與幾乎成為碎瓦片的城鎮,他們怒氣沖天,馬上就有人檢舉說華人是內奸,許多華人房舍完好無缺,就是證據。
越南軍大怒,將我們村裡的華人民兵押到村口審問,幾小時後,公開槍決了堂叔和兩名民兵成員,其餘民兵成員也被押進勞改營。
父親回家時,雙眼失神,關起大門,坐在客廳低頭不語。
隔天,公安帶著越南軍人到我家來,將我們押到一處臨時集中營,原來附近村落的華人全被押來了,接著幾天,我們被一一押出去審問,他們要我們供出誰是內奸?誰未積極應戰?我對越南公安的問題回答太慢,被甩了幾巴掌,罵我「反革命」,我與兩位哥哥平日務農,沒得罪人,沒人檢舉我們,才被放回家。
父親就沒有這麼幸運,他被檢舉了,不得不承認接觸過解放軍,當場就被公安打斷肋骨,再送勞改營。二哥偷偷到勞改營外探聽,說裡面關了三、四百人,幾乎全是華人。堂叔一家,除了老阿嬤,其他都被送進勞改營。
高平的華人本就不多,現在成了全民公敵,那些越南人把家人被殺、房屋被燒的帳全算在華人頭上,越南軍方更加油添醋,認定我們私通中國軍。
不久,越南公安強迫有華人血統的人都搬離邊境的省份,要我們到較南的州縣住,我們家分到的耕地很小,又貧瘠,沒水源,官方根本是要餓死我們。我與哥哥討論:這裡不留我們,我們不如逃了吧!這幾年逃過邊界進入中國的人有數十萬,大家都能逃過去,就我們不行?不如我們也逃到中國去吧!只是父親被關在勞改營還沒有出來,不能將他丟下來。
大哥有一次去探視父親,回來後,說父親在裡面被打得很慘,他老是拿戰死在奠邊府的叔叔說自己是烈士家庭,說自己和胡總理、武元帥一起打過仗,公安對他恨之入骨,再這樣下去,父親鐵定死在勞改營。
逃吧!大哥、二哥決定了,再不逃一家都會被逼死,反正我們沒東西能帶了,土地、房舍也帶不走,只要把父親搞出營,往北或往東逃個四、五十公里就到中國了。
大哥透過關係,使了黃金,以父親看病為由帶他出來,我們連夜揹著父親往東北逃,翻了十幾座山嶺,到了要過中國邊境時,被越南邊境守軍發現了,他們用機槍打我們,我們死命跑到中國守軍前,中國守軍不肯放我們進入,我就大喊求他們:「你們不放,我們要被打死了,難道你們眼睜睜的看著同胞死在你們面前?」
中國邊境守軍說什麼也不放,就這樣,我們一家四口,就躲在守軍前的山坳裡,死也不退。我一再向中國守軍喊話,說我們一家四口無路可逃了。就這樣過了幾天幾夜,一群自稱「難民游擊隊」的人過來盤問、檢查我們,確定我們是華人,才讓我們進入中國境內。
我們被安置在廣西省崇左市大新縣的華僑農場,農場裡的人幾乎都是從越南逃來的難民,環境比在高平時還惡劣,墾荒也很辛苦,但是不用再被越南公安羞辱,心裡壓力減少了很多。
父親適應得很好,他很快接受自己是中國人,常常說要帶我們回廣西老家掃墓。只是大哥、二哥常有怨言,我們三人都在越南出生,在越南生活二十幾年,大哥、二哥都到河內工作過,享受過文明繁華的便利,農場這裡還沒通電,生活原始,加上我們沒有國籍,沒有中國人都有的「居民戶口冊」、「居民身分證」,進出農場,要上級出書面證明,到附近城鎮要被公安檢查。大哥、二哥覺得在這裡生活和關在監獄裡一樣。
父親為此很不高興,常責備大哥與二哥,說他們沒有認清現實,人家越南已經把我們趕出來了,難道還想留在越南當人家的眼中釘。
「這裡有把我們當成中國人嗎?」他們會與父親頂嘴:「我們有中國的戶口冊和身分證嗎?」
「未來就會有的,他們一時還無法處理這麼多人。」
「未來是多久?難道我們要永遠當沒有國籍沒有自由的人?」
「難道你們要回去越南?」
「我們不甘心。」
「不甘心能怎樣?」
有一次,大哥責備父親:
「若不是因為你被捉進勞改營,我們也不急著離開越南。你為何一定要承認有接觸中國解放軍?難道你不知道這樣會得罪越南公安嗎?」
父親臉紅了,吶吶低語:「你堂叔會被槍決不就是我害的嗎?我只有承認,才能減輕心裡的愧疚。」
大哥後來探聽到門路,拿錢買了假身分證,跑到廈門打工,廈門是大港,出入的人複雜,公安的檢查沒有想像中嚴格,二哥也跟了來。兩、三年後,他們探聽到的消息,說香港裡收容了幾十萬名越南出來的難民,那裡的難民能選擇到美國、英國、澳洲或是其他國家去,一拿到該國身分證,就永遠變成外國人。只要我們能搭船到香港外海再登陸,說我們是越南出來的,他們就會收容我們進聯合國的難民營。
那時中越戰事又起,我們對回歸越南死了心。中國這邊,對我們也很提防,父親和農場裡的人屢次向上級單位反映要身分證,官方都不答應。
有一次我看到難民子弟讀書的小學沒有掛五星紅旗,我好奇問原因,學校人員回我說:「因為這些學生不是中國人,學校不能掛五星旗。」
「他們……不都是難民子弟,不是中國人嗎?那他們是什麼人?」
「對!他們大都是難民子弟,許多人的父母在越南有越南國籍,雖然有中國血統,但是不具有中國國籍,只能算華裔。除非父母擁有中國籍,否則算越南國籍。」
原來中國官方是這樣看我們的,連我們的下一代也不是中國人,難怪他們死不要給我們身分證。我大哥已結婚,大嫂也是華僑農場的子弟,叫阮氏萍,也是越南來的華僑,他們已生有一女,足兩歲了,大嫂又懷了身孕│他們現在也都在這艘船,若你們看到有兩歲多的小女孩,是我侄女,她只是孩子,求你們一定要放過她。求你們。我發誓我沒有撒謊,求你們放過我們。(十五)